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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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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過程給小波羅帶了一塊缺角的青磚。在龍王廟牆根的荒草中發現的。青磚一側有完好的楷書模印:弘治拾年造河道官磚。四百年前的文物。謝平遙翻譯給小波羅,明朝的孝宗皇帝朱祐樘就在這裡整治過河道。小波羅遙想四百年前,覺得太遠,指指床底,好東西,嘿嘿,得自己留著。 左轉。右轉。左轉。右轉。運河從來都是彎彎曲曲的。孫過程回想這一段水路,覺得時間也是彎彎曲曲的。左轉。右轉。彎彎曲曲好,舒緩,悠遠,充滿了美好的過渡。充滿過渡的路程就是坦途。事實也如此,他們一直趕路,小波羅的生活都在艙內,生長新肉很慢。中間看過三次大夫。一次是因為半夜從床上掉下來,右側幾近癒合的傷口又撕開了一個口子,重新找大夫縫合。一次是縫合之後,找大夫複查。大夫說恢復不算快,但也不錯了,切記不能再從床上掉下來,咱們的肚皮不是點心匣子,可以打開再關上,開開合合。大夫保守估計,到臨清只管下船到河堤上走,速度不會比船跑得慢。第三次就是找一個大夫給傷口拆線。 小波羅沒告訴別人為什麼掉下床,他只寫在了日記裡。他在夢中回到濟甯的大雨之夜,跟蒙面人爭奪手杖,一人抓一頭,蒙面人搶走手杖,還把他拖下了床。 士兵周和顧到張秋鎮就回去覆命了,他們擊鼓傳花,把任務交給了陽穀縣衙的同行。小波羅婉拒,縣令不答應,你可以不需要,我不派人是我的失職。再到聊城,又換了兩個。小波羅明確拒絕。天下太平,他下船也少,沒人知道船上還待著個洋人,實在不必浪費。東昌府知府委派的官員說,公事必須公辦。你若是擔心這倆人分了你們的口糧,好辦,讓他倆帶足盤纏,交你們伙食費。實在不行,備上鍋灶,自給自足。既受知州大人委託,他承擔不起「萬一」。要在他們的轄區出了事,誰的官帽都戴不穩。 一路穿閘過關,到了臨清直隸州。排漫長的隊伍,過了會通河邊的鈔關,沒走多遠,天下起雨。七八月的北方進入多雨季節。一塊黑雲過來,跟著電閃雷鳴,滂沱大雨就落下來了。 等候過鈔關時一直窩在船上,小波羅待煩了,過了關就上了岸。傷口在身體中間位置,上下都要吃力,新生的皮肉又嬌嫩,小波羅揣摩著力道,免得一不小心勁兒使大了,把傷口撕開。他把一隻手搭在傷口上,像孕婦一樣謹慎。左邊謝平遙,右邊孫過程,兩個士兵緊隨其後。先前小波羅已從床上下來多次,在船頭喝茶、聊天、看書、寫東西,也拍照,有時候就是盯著水面看,因為經常有水蛇和烏龜從水面遊過,但出入的步子都少,真到了岸上,陡然覺得大地也是晃動的。慢慢走出一里路,腳下才牢靠。 七月的北方也鬱鬱蔥蔥,依然掩不住破敗和荒涼。野草蔓生,一場雨水就長勢齊腰。鄉村還是凋敝,破舊的土房子,只做遮風擋雨用,一點不見南方民居的美感。小波羅在村莊邊上走,本來打算下了船就看見一個豐饒的人間,沒想到這般情景,他內心裡慢慢生出蒼涼和悲哀。孫過程說,若是去年來,連這豐肥茂盛的荒草都見不到。小波羅扭頭看看運河,水流日夜不息,過了臨清就將取道向北;四個多月以來,他頭一次發現他對這條曲折綿長的大水有了情意。他想坐下來抽上一袋煙。孫過程遞上煙斗和煙絲,火鐮竟忘了帶。 兩個乾瘦老頭坐在老屋前的磨盤上抽煙袋,孫過程要去借火,小波羅說,一起去。兩個老頭見過洋人,也見過官差;洋人和官差同時站在跟前,沒見過。他們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羞澀站起來,然後又坐下去。他們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的,早就一貧如洗。他們邀請小波羅坐下來,「吃一袋」煙。小波羅在磨盤的另一個角上坐下,借了鬍子半白老頭的火。那袋煙「吃」得很香。 「這房子還能住嗎?」小波羅問。謝平遙給他翻譯。 「能住。」 「不打算修修?」 「不修。能住。」 「可以修得更好看一點嘛。」 「有好看的時候。」 「啥時候?」 鬍子半白老頭扭頭看老屋,「現在,」他的煙袋杆對著老屋畫了個圈,「陽光照在上面的時候。」 此刻陽光傾斜著照耀低矮錯落的土房子。經年風吹日曬,泥牆發白泛黑,但下午的陽光還原了它的本色,那面牆如同鍍了一層黃金。那濃郁的金黃色幾乎要燃燒起來。但陽光裡的黃金同樣貴重,一袋煙沒抽完,天邊來了穿黑衣服的雲,牆上的黃金開始褪色、消失。 「看,沒了。」小波羅說。 「還會再來。」 雨落下來之前,他們聊起洋人。另一個鬍子全白的老頭說,他在一間屋裡見過七個洋人,他們分屬四個國家,不過在他看來,他們長得都一樣。 「什麼時候?」半白鬍子老頭問,「教堂去年不是被拳民燒了麼?」 「那是臨清的。教堂被燒,洋教士總得有個去處嘛。上個月去七星莊我外甥家,莊北蓋了幾間屋,最大的那間屋頂上插了個十字架。外甥帶我去開開眼,說四個國家的。我還多看了兩眼。他們洋人長得像一家人。」 「跟我像?」小波羅問。 「像,太像了。跟你哥你弟、你叔叔你大爺似的。」 「哪四個國家?」 「誰記得住。你們洋人什麼名字都一叫一串。」 「有年輕人?就像,孫過程這個年齡的。」 「有,多大的都有。我外甥說,四面八方聚到一起。」 雨點落下來。謝平遙催小波羅回船上。 「七星莊在哪裡?」小波羅問。 「往前走,到石碼頭上岸。往北一直走,莊前有大水塘,沿水邊長了七棵老刺槐,占了北斗七星的位置。大老遠就能看見。除了七棵刺槐,別的樹都栽不活。」 小波羅學兩個老頭,對著鞋底把煙灰磕乾淨。雨下大之前,他們回到船上。小波羅打開地圖,在臨清城和夏津之間、靠近後者的地方標出一個點,大概就是七星莊,他想去一趟。 第二天上午,風雨和閃電同時止息。一個整夜加上半個白天不停歇的雨,天地間都是一副喝飽了、水漾到喉嚨處的浮腫樣子,運河也滿滿當當。雨雲尚未退去,空氣潮濕得可以直接行船。因為水勢洶湧,船走得謹慎,午飯後方到鬍子全白老頭指點的那座石碼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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