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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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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六個人上岸。考慮到通往七星莊的道路佈滿泥濘和水窪,小波羅沒法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遠路,在前頭停靠的市鎮碼頭上,孫過程買了一個四人抬的躺椅。現在小波羅坐在躺椅上,臨清州的兩個士兵抬前面,孫過程和大陳抬後面。謝平遙抱著一堆雨具走在旁邊,偶爾走到最後,隔出一段距離往前看,他會產生一個錯覺,覺得孫過程他們抬著小波羅,正朝低矮的天上走。 大水塘,七棵樹。他們一條道走過去。經過莊稼、野草、小樹林和一片墳地。雨停了七星莊也沒多少人走出家門;從敞開的院門看進去,很多人坐在堂屋門口的暗影裡發呆。一個中年男人在院門外挖溝排水,看見他們,沒吭聲。但他在謝平遙開口之前伸出了手:先往東,再往北。他看見了躺椅上的小波羅。他斷定所有長出這張臉的人都該去同一個地方。 一場急雨過去,只有活物經過的地方才會泥水氾濫。新的教堂剛 開始建,周圍泥濘不堪。現在正用的簡易教堂,是臨時搭建的起脊平房,左手第二間屋頂上插著一個木制十字架。美國公理會1886年在臨清城建的教堂,是山東的第二處總堂,去年被義和團毀了。皇太后剿滅拳匪的上諭公佈後,公理會就開始籌劃建新教堂。先在七星莊試探性地建起四間房子,沒人找碴兒,插上十字架就悄然開張了。風聲依然很緊,但似乎也無生命之虞,膽子又大了一些,索性弄個體面的。為首的牧師是美國西雅圖人,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他懂「家有梧桐樹,引來金鳳凰」的道理。看那凌亂場面,應該是雨停時開過工,又一場大雨才徹底收工。建築工具和材料亂糟糟地扔在泥水裡。 小波羅堅持在離教堂一百米左右處就下躺椅,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插著十字架的那間屋。那個美國人在,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花白鬍子修剪得很漂亮。開始只是寒暄,你好我好大家都還好吧,也頗有相見恨晚的親熱。一刻鐘後,小波羅問七星莊有哪幾個國家人。牧師數給他聽,兩個美國人,此地公理會的主力;一個比利時人,一個意大利人,一個德國人,一個荷蘭人。他們是從各處投奔而來:有的就是神職人員,有的純粹是無路可走,來找口吃的。 「我的意大利老鄉呢?」小波羅英語問。 「一個年輕人,北方漫遊來的。」西雅圖人說,「一會兒叫過來你們敘敘舊。」 門外響起踢踏雜亂的腳踩泥水聲。小波羅問謝平遙出了什麼事。謝平遙到門前,看到三個外國人踩著泥水往遠處走。 「差點忘了,他們該去菜園了。」西雅圖人說,「我們吃自己種的菜。」 小波羅猶豫片刻,走到門口。三個走得更遠了。小波羅是突然喊起來的。他用意大利語喊了一個人名。他們三個人在泥水裡跳著走,落地時濺起混濁的水花。有個跛腳的年輕人躲避同伴踏起的泥水時,不得已單著左腳跳著跑。小波羅又喊了一聲,還是沒人回頭。他沖出門去。 就幾秒鐘的事。剛起步他肯定感到了傷口的緊張,好多天了,他已經習慣了弓腰含胸坐臥行走,所以跑前兩步他挺直的腰又彎下來。接下來幾步跑得更著急。本來重心就前移,很多天又沒跑動,腳下的節奏和感覺控制力大打折扣,一腳踩滑;等西雅圖人走出來,他已經摔倒在泥水裡。小波羅痛苦地大叫一聲。謝平遙和孫過程一聽那聲音就知道壞菜了,他的傷口。他們倆跑過去。 小波羅趴在泥水裡,兩隻手在肚子底下直哆嗦。黃湯一般的泥水裡絲絲縷縷泛起紅色,摻了血的髒水顯得更髒。除了黃和紅之外,另有一股鐵銹水從那一堆工具和材料上流進來。鐵鍬,瓦刀,錘頭,鐵片,鐵條,騎馬釘。還有運送沙石磚頭的牲口黑褐色的糞便,也一併融在這泥水裡。謝平遙和孫過程把小波羅從泥水裡攙回教堂。西雅圖牧師趕緊喊隔壁的另外兩個外國人過來幫忙,一個燒熱水,一個去找藥箱。他跟長著尖下巴的年輕人說: 「這是你的意大利老鄉迪馬克先生,快把藥箱找來,先清洗消毒。」 小波羅一身泥水躺在椅子上,說:「他是意大利人?」 「列奧納多。老家羅馬。」 西雅圖牧師說,「你剛才叫誰?費德爾?」 小波羅閉上眼,呻吟聲瞬間大起來。 西雅圖牧師找來他的美國同事,那人懂點醫術。當然是用西醫的方式和藥品給小波羅作了傷口消毒處理,但他沒能力縫合。好在傷口比剛被刀劃開時要小。包紮好後,他建議去找專業大夫縫合。那天下午的造訪就這麼匆忙結束了,小波羅都沒來得及把其他四個外國人的長相看一遍。孫過程四人抬著他急匆匆回到船上,以最快航速往下一個大碼頭走。 好在大碼頭上從來不缺大夫,就跟不缺算命和幫人代筆寫信的先生一樣。到了「回春堂」天徹底黑了,大夫把回春堂裡所有燈和蠟燭都點在他的手術室裡。大夫年齡不算太大,但眼神不好,規矩也多,平常是絕不在晚上見血的,天大的事也要等到天亮再說。小波羅是洋人,算特事特辦。燈光照亮了牆上掛的一塊匾,上面刻著「懸壺濟世」四個顏楷大字。所有的大夫好像都是慢性子,這個姓方的大夫把繃帶打開,左看右看,這裡碰碰那裡戳戳,塗塗抹抹之後才開始縫合。縫合時慢悠悠地說: 「傷在這個地方好啊,省得你們洋人整天在咱中國地盤上挺腰凹肚。跟他說,以後走路謙虛點,要不還得裂開。原樣譯啊。」 謝平遙真就原話譯過去了。 小波羅牙縫裡嘶嘶啦啦地抽冷氣,說:「跟他說,我早學會謙卑了。」 謝平遙再原話譯給方大夫。 「這就好。」方大夫把眼睛湊到傷口上,「那我給你縫仔細點。」 又得在床上躺著了,小波羅抽了兩天的煙才稍稍平復下來。船繼續走,走得甚至更快,反正沒事大家也都不需要下船。小波羅把自己關在臥艙裡,儘管有個窗戶敞開來通風,謝平遙乍一進去還是被煙霧熏得眼淚汪汪的。小波羅想明白了,他請謝平遙幫忙把床頭的煙灰倒掉,然後把沿途搜集到的跟運河相關的各類書籍讀給他聽。邊譯邊讀。他說不能讓時間荒廢了。書聽累了,就聽謝平遙講運河,知道什麼講什麼,知道多少講多少。謝平遙講累了,讓孫過程、邵常來、老陳一家,還有跟在船後的兩個士兵接著講。在他們講述的過程中,躺在床上的小波羅隨時提問。從臨清地界一直到天津,小波羅主要是通過這些方式來瞭解運河的。他喜歡一句中國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萬里路走不好,就聽別人講述他們的萬里路;書讀不足萬卷,就聽書,聽別人講他們的讀書和故事。他也只能聽到這裡,過了天津身體每況愈下,經常陷入嚴重的抽搐和高燒昏迷狀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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