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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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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平底船在武庫城牆下東遊西蕩,為了躲避那些不長眼的炮彈,有一發擊中,我和大衛變成傷員的機會可能都沒有,直接見上帝了。那是我這輩子撐過的最危險的船,炮擊和步槍的射擊像敲鼓一樣,天上到處都是子彈。總算找到一個安全角落,武庫裡聯軍出來把我們接上了岸,進到武庫的大院裡。 傷員們被放到百葉窗木板做的床上,身下鋪著毛毯,大衛放傷員時被絆了一跤,一屁股坐到毯子上,半天沒爬起來。我問他是不是摔傷了,他咧開嘴大笑,說,媽的,大兵的屁股也貪戀這一把肥軟的。我和大衛平時幫助救護傷員,緊急時刻也得抱起槍上前線。聶提督的軍隊企圖奪回彈藥庫,派了二十五個營的兵力過來,一直壓著聯軍打。戰事殘酷又血腥。幸虧清軍的槍法欠佳,要不我們得死傷更多人。一波波進攻都被我們打退了,中國人終於懈怠了。消停了差不多兩天,槍聲和炮彈沒上牆,沙塵暴倒來了幾場。到二十五號早上,救援的俄軍到了,我們才解了困。第二天凌晨三點,我們拔營離開西沽武庫,抬著兩百三十名傷員向天津城進發。西摩爾中將讓一隊英軍留下來放火,不給中國人留下任何有用的東西。我們走出不遠,彈藥庫傳來撼天動地的巨響。爆炸聲一直在我耳朵裡迴響,走了六個小時到天津,嗡嗡聲還沒有停止。 天津城裡冒著煙,到處是廢墟和燒焦的屍體。這個世界上找不到任何一種語言可以貼切地描述出這個城市散發出的死亡和腐敗的味道。 見到每一具屍體我都繞著走,碰到那些殘缺的肢體,我會覺得是我殺了他們。大衛認為我是勞累導致的幻覺,就像長達六個多小時的耳鳴。我不認為是幻覺,他們的死就是跟我們有關。如果一群高鼻深眼的傢伙不是以這樣的方式到來,中國人會像落葉一樣大片大片地死去麼?但在戰爭中討論死亡不合時宜,槍在響,炮在轟,廝殺的喊叫永不停息。 二十七日,我們開始分三路縱隊進攻天津城外的東機器局。中國人叫它「東局子」。這地方製造槍彈和火藥,有上千名清軍把守,是杵在天津租界前的一個火藥桶,必須拿掉它。比我們想像的要順利,機器局裡的彈藥庫被炸了,清軍撤出時,我們佔領了東局子。彈藥庫的爆炸也是筆糊塗賬,搞不清是聯軍的炮彈擊中的,還是清軍擔心失守後彈藥會為我所用,自己點了火。反正此後突然安靜下來。 雙方都在休整。我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我主動要給大衛讀《馬可·波羅遊記》。我兩眼朝天讀,他兩眼望天聽,聽睡著了我還繼續讀。一會兒用意大利文讀,一會兒把它翻譯成英文讀,一會兒意大利文、英文、中文三種語言混在一起讀。戰爭中不期而至的寂靜有種駭人的效果,你會覺得特別不真實,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荒誕感。已經消失的隆隆炮聲經常會回到你的頭腦裡,而且響動更大,因為沒有別的雜音侵襲進來。你甚至能感到偶爾有熱乎乎的氣浪撲面而來。十九歲的小水兵說,他不希望我歸隊,這樣每天晚上他就可以挨著我睡。我也不想回去,在哪兒都是打仗,槍子真射過來,肯定也來不及關心國籍。 很多人開始給家裡寫信,免得被一槍撂倒,連句話都沒給親人留下。我也在想寫信的事,可寫什麼呢?我只有讓哥哥寄馬尼拉方頭雪茄時,才給家裡寫信。 七月一日,槍炮聲再起。清軍向租界發動進攻,我們用大炮猛烈地轟擊天津城作為回擊,雙方一直鬧到半夜。我懷疑我們的大炮已經把天津城炸成了篩子。隨後幾天互有攻守,又僵持了,都不敢輕舉妄動。探子來報,清軍和義和團打起來了。這是個利好的新聞。清政府的正規軍和義和團,哪一個單挑出來都夠難纏的,他們攜起手來我們更難受,這些天危如累卵的狼狽狀態已然是最好的證明。現在他們倆掐起來了,講出一萬條理由,我也不相信這個局面對我們是壞事。 聶士成看不上義和團整天裝神弄鬼,義和團也不喜歡正規軍把他們當炮灰。進攻租界時,清軍就把義和團往前趕,後退則殺無赦,直接動刀子,團民等於腹背受敵,因此傷亡慘重。義和團不幹了,趁聶士成與聯軍激戰,綁了提督的老母妻女,矛盾終於擺到了桌面上。聶士成派兵追擊義和團,同情義和團的當地聯軍跟著反擊聶士成,還謠言聶部造反。據說此事對聶士成刺激甚大,自憤一生勉力奮為,精忠報國,對內不見容于同僚,對外又受辱於匪民,頗有些進退失據,一顆心涼到了底。所以,才會有後來的八里台之戰,他屢受炮擊還重傷不下火線,最終血肉橫飛一頭栽到馬下,以身殉了大清國。 八里台之戰也是我的最後一戰。聶士成之死給了我巨大的震撼。但很慚愧,聶死之壯烈沒有激發我的戰鬥豪情,卻喚醒了我「逃離」的衝動。我哥一直對我這個毛病耿耿於懷,他討厭我沒來由的消失,一不小心人就不見了。他在信裡告誡我,既然你已經私自跑到中國去了,那就在中國老老實實待著,別亂跑,定期給家裡寫信:你知道母親整天為你提心吊膽嗎?你知道從不相信上帝的父親現在每個禮拜要去兩次教堂嗎?我當然知道。但我還是亂跑了。現在我就想「消失」。七月九日傍晚,我參加戰鬥的最後一天,我參加戰鬥的最後一個小時,在我已經想好了如何消失的時候,一顆子彈穿過我的左腿脛骨,把我的骨頭打碎了。娘的,如同挨了一悶棍,然後感覺左腿越來越沉,最後是劇痛讓我停了下來。 大衛在射擊的間隙看了我一眼,發現血已經濕透了我的綁腿。他貓著腰過來,打開我綁腿,拿出繃帶包紮好傷口,把我背到一塊石頭後面,讓我躺好,他去找救護人員和擔架。等他帶著法國的外科醫生過來,因為失血過多我已經精神恍惚了,槍聲聽起來是從去年傳來的,在我眼前晃動的大衛的臉,像一張被洗壞了的照片。法國醫生給我紮了個止血帶,把我放到擔架上。大衛和一個俄國士兵抬著我,送到了臨時的戰地醫院。 放下我大衛要回前線,過來兩個抬擔架的英國士兵,對他說,戰鬥結束了。他們把擔架上的傷員放在我旁邊,是十九歲的小水兵。一顆子彈射穿了他心臟部位。小水兵努力睜開眼,不知道他看沒看清我;也許正因為看見是我,他才要努力睜開眼。一個德國醫生走過來,脖子上掛著聽診器,他在小水兵跟前站了不超過兩秒鐘,彎下腰,伸手合上小水兵睜到一半的眼皮。小水兵的眼皮再也沒力氣動一下,他死了。 我用胳膊肘撐住地面,整個身體向小水兵身邊挪,挪到合適的位置,我把胳膊抬起來,讓小水兵沾滿塵土、硝煙和血污的腦袋正好置於我的胳肢窩下。然後我號啕大哭。那個時候,除了哭,我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不想做。 傷病員被轉移到了平底船上。我的小腿做了手術,子彈和碎骨頭渣取出來了,消毒、上藥、上夾板,服藥,什麼事都幹不了,只能重讀《馬可·波羅遊記》。醫生說,鑒於骨頭碎裂嚴重,保住這條腿問題不大,但別想著以後跟正常人一樣,大地對你來說將是起伏不定的。我說,我要變成個瘸子?醫生肯定地說,瘸子。又補了一句,想想那些命都沒了的年輕人,你應該為變成一個瘸子感到幸福。也就是說,我這輩子的最高理想,也就是個幸福的瘸子。我對他笑了一下。 陸陸續續傳來前線的消息。英軍運來兩尊名為「列低炮」的可怕大炮,一炮打響,一百碼內,聞到味兒的人當場斃命。這種毒氣炮在非洲的戰場上曾用過一次,為萬國公法所不許,但還是又用了。大衛來看我,證實了這一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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