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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他們逮著了。一個說,露出臉來。既然來了,露不露臉都一樣,那就讓他們看個清楚。我把斗笠推下來,掛到後背上。那個頭目在火光下笑了,貨真價實的洋鬼子。另一個說,莊王載勳出了告示,招摹能殺洋人者,殺一男夷賞銀五十兩,女夷四十兩,稚夷二十兩。咱哥幾個今晚要發了。他們提刀走向拄著雙拐的我。我把拐橫起來。兩把刀在一雙拐這裡占不到便宜,這兩個臉色黑黃的人加起來得有九十歲了吧。他們的套路太簡單。也可能是袁家就請不來像樣的義和團。我點著腳往如玉那邊移,兩個看守的拳民還在猶豫,是繼續看守好秦家人還是幫自己的上司。

  事情突變就在那半分鐘。一個頭目喊,帶她走,搬救兵!把刀架在如玉脖子上的拳民反應過來,揪著如玉的衣服把她拎起來,推著她就要往院子外走。老秦夫婦哭號起來,不讓閨女走,但另一個拳民的刀舉在他們眼前,老兩口不敢動。兩個頭目纏得我分不開身,再不出手如玉就被帶出門了。我從腰間拔出手槍,一槍擊中押著如玉的拳民的後心。這群在鄉間橫行的拳民其實沒聽過幾聲正經槍響,同伴瞬間倒斃把他們嚇傻了,哇哇哇狂叫半天,才想起來逃命要緊,三個人拎著刀就往門外跑。鋤奸務盡,連開兩槍,兩個拳民倒在秦家院裡;再要開第三槍,如玉抱住我胳膊。不能再殺人了,她說。說完又捂上耳朵。給她打了個岔,剩下的一個小頭目趁機跑出了門。

  當時我還抱怨如玉婦人之仁,如果不放走一個報信的,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仔細想來,那個人死不死,結局都一樣。風起澱的夜晚靜寂得只有水聲和蟲鳴,三聲槍響能把墳墓裡的死人也給驚醒,瞞不住的。老秦夫婦任何情況下也不會跟我們走。對這個年齡的中國人,死固然可怕,但跟背井離鄉比,命沒那麼重要。他們寧可死在家裡,也不願活在逃亡的路上。老秦跌坐在椅子上,看著母女倆抱在一起哭。我把屍體一具具拖到門外,扔進河裡。待我氣喘吁吁地回到院子裡,老秦夫婦從一個房間裡出來,老秦抱著一塊布包的長方形大東西,秦夫人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秦夫人把包裹塞到如玉手裡,老秦把那個長方形大東西遞給我;接到手一掂量,我就猜到是《龍王行雨圖》的雕版。

  老兩口說什麼我沒全聽懂,大意是,他們把如玉託付給我了。秦夫人說得真誠,只要對她女兒好,那人就足可信賴。老秦就勉強得多,他的表情和語氣表明,女兒和雕版託付給我,完全是情非得已。儘管如此,當我把雕版背到身後,他還是緊緊握住我手,突然間老淚縱橫,顫抖著要給我下跪行禮,嚇得我趕緊扶住。我對他鞠了一躬。這是男人對男人的囑託,也是男人對男人的承諾。我結結巴巴地對如玉說,一起走。如玉搖頭,他們無論如何不走。一家三口又抱頭痛哭。

  遠處殺聲震天,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傳來。走!老兩口說。我拉著如玉往外走。如玉說,拐呢?我看看兩個胳肢窩,空空蕩蕩,我已經不需要雙拐了。這才注意到左腿,走路時我忍不住要跛一下。我果真成了一個瘸子。

  剛坐上船劃出不遠,幾十號義和團民就趕過來了。他們站在碼頭上嗷嗷叫,把梭鏢往船上扔,用弓箭和彈弓往船上射。我讓如玉掌握好方向,我把自製的帆升起來,調整好角度,借著越刮越大的夜風,船行駛飛快,射過來的羽毛箭和彈丸全落進了水裡。義和團正在遠去。秦家正在遠去。風起澱正在遠去。蘆葦蕩正在遠去。秦家所在的方向起了火光,越燃越大,大火在黑暗裡掏出的這個洞,仿佛河邊之夜滴血的傷口。

  如玉停止哭泣,拉我到船尾跪下,說,叫爹娘。

  我說,爹,娘,我會對如玉好,你們——「放心」這個詞那時候我還不會說。

  如玉想得周到,成夫妻了,路上行走就方便了。可憐的如玉,她也只有我這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外國男人了。

  船走了一夜。如玉一直哭,到凌晨終於歪倒在船艙裡睡著了。我努力睜大眼,不能停,走得越遠越好。困得不行時,我抄起河水洗一把臉,水裡有股腐敗的怪味。天越走越亮,從上游漂下來很多屍體。又有一場戰爭或者屠殺。如玉醒來後,看見不時撞到船上的浮屍,男的臉朝下,女的面朝上,泡得一個個肚子鼓鼓囊囊。她想起父母,又哭起來。哭得我也心生遼闊的虛無和悲涼。我掌握方向,儘量繞開每一具浮屍,實在繞不過,也力求避免正面衝撞。

  在戰場上,人像莊稼一樣被成茬地割掉,我都沒有感覺生命如此脆弱,吹彈可滅。我把如玉攬在懷裡。我說,死幾個人不算什麼,死了誰都不算什麼。

  我們沿河走,在武清待過,在香河待過,最後到了北京通州的蠻子營。那地方接近北運河的終點。天氣晴好,能看見燃燈塔矗立在北方。那是漕船的燈塔,看見它就可以鬆口氣,押運漕糧的任務結束了。我是看到一堆義和團民爭著搶著上船南下,才決定去通州的。當時我們躲在香河的一間草棚裡,門前是奔流的運河。如玉問,現在去北京是不是很危險?我說,這時候恰恰最安全,義和團大批南下,說明他們攤上了大事,在北京待不下去了。一問,果然是慈禧太后在西逃的路上發佈了剿滅義和團的上諭。其實此前,就是聯軍打進北京後,清政府已經開始配合聯軍一起捕殺義和團了。我們啟程繼續北上。如果運河能通到北極,我也樂意一直走下去。

  蠻子營在通州城東南,一群中國的南方人聚集在那裡。南方人被稱為南蠻子,外國人被稱為蠻夷,南方人對義和團興趣不大,也不會整天吆喝要殺洋鬼子,這個地方合適。當年馬嘎爾尼覲見乾隆皇帝,據說就被安排在這裡下船,蠻子營嘛,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和如玉租在河邊的一戶破落院裡。住了半個月,掌管村裡日常雜務的裡正上門登記身份信息。對外一概由如玉應付。

  ——姓名?

  ——秦如玉。

  ——男的呢?

  ——馬福德。

  ——讓他自己說。

  我上前,啞著嗓子說,馬——福——德。

  ——怎麼跟個啞巴似的?

  ——他就這樣,小時候家裡人就叫他啞巴。

  ——哦,那我就記啞巴了。不像漢人哪,也不是滿人。西域來的駱駝客?

  ——老家西北的。早年牽過十幾頭駱駝,世道亂,又不會說,就不幹了。

  此後,蠻子營的人就知道了,那個新來的瘸子,是從西北來的啞巴駱駝客。西北人姓馬的也多。西北就西北,啞巴就啞巴,駱駝客就駱駝客。我可以出門了。

  街坊蕙嫂跟如玉說,你家老馬皮膚夠白啊。有人的時候我戴著斗笠,沒人時我就拿掉,褂子也脫了,在大太陽底下曬。麥皮色才健康。胸毛沒事也帶著拔,等我跟中國男人一樣,開始赤裸上身吃飯幹活時,胸毛已經拔得差不多了。

  房東大嫂問如玉,你家老馬比你大多少?有二十歲嗎?如玉說,不到。我決定繼續留著大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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