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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不知道從醫院分手後,費德爾是否開拔到北京,希望沒有。死是一件殘酷的事,但世界上肯定還有比死更殘酷的活著,就是這一次的北京之行。我們從天津向北京進發,這是我從軍以來前所未有的艱苦行程。我們走在無邊際的沙地上,穿過雜草叢生的沼澤,髒水發出惡臭,如同走在巨大的蒸鍋裡。除了日本和俄國士兵像點樣,英國和美國士兵走著走著就歪倒在路邊,高溫連印度的雇傭兵都受不了。因為喝了污水,很多人染上痢疾,拉肚子把我們拉成了一個個輕飄飄的空殼。行軍途中我就想,費德爾好好在醫院養他的左腿脛骨吧,這裡真不是人幹的活兒。我們抓了大量的中國苦力來運送軍事物資,用皮鞭、刺刀和步槍來驅使他們把步子邁得大一點,以便加速行軍進程。我們在河上弄到兩百艘帆船,裝滿彈藥和補給,同樣用武力來逼迫中國苦力當縴夫,拖拽著逆流緩慢前行。

  一路都在打仗。我完全記不得打了多少次仗。有天晚上我抱著槍站著就睡著了。我們與義和團打,與清軍打;我們殺人如麻,別人也殺我們。人死如草芥。想起我小時候一腳下去踩死的那些螞蟻,我們就是死神派來的那只殘暴的腳。八月十三日晚,我們打到北京城外,突然風雨大作,電閃雷鳴。我想這下完了,我們犯了如此罪惡的殺戒,上帝終於動怒了。我在風雨搖撼的城下祈禱,一個連隊都在祈禱,請求上帝寬恕我們。我們告訴上帝,之所以把槍口對準中國人,是為了救助那些被圍困在使館中的同胞。這理由算充分麼?總之上帝息怒了,風住雨歇。然後我們開始進攻。一排排火炮架起來,炮彈像又一場大雨,密密麻麻地落到北京古老的城門和城樓上。

  第二天早上,俄軍首先攻破東便門沖進北京城,然後是日軍和法軍。英軍從廣渠門進入了北京。我們穿過下水道來到使館區。公使們得救了。

  我以為戰爭到此結束。沒想到屠殺和搶劫才剛剛開始。十五日,慈禧太后挾光緒皇帝出紫禁城西逃,第二天我們佔領各大宮門。從這一天開始,城牆下就堆滿了清兵和義和團民的屍體,古老華美的建築物開始燃燒,成為和即將成為廢墟。我們開始搜查和射殺義和團。義和團曾任意指認他人為教民,我們也開始任意指認無辜者為拳民。看誰不順眼,或者想從他那裡撈點東西,我們就會伸出手指,理直氣壯地說,你是義和團。刀跟著砍過去。美國的一個指揮官說,他確信,每殺死一個義和團,就有五十個無辜的人陪葬。

  法國軍隊在王府井大街抓了二十多人,因為他們拒不提供任何信息,二十多人無一倖免,有一個下士一口氣刺死了十四個人。還有一對法國人,把義和團、清軍和平民逼進一條死胡同,用槍連續掃射十五分鐘,一個活口沒留下來。美國軍隊埋伏在街口,像訓練打靶一樣,對出現的每一個中國人開槍射擊。俄軍和日軍對女人有種歇斯底里的欲望,強姦和折磨,小女孩都不放過。為了免遭凌辱,千百計的女人自殺,通州的一口水井中投進去二十九個姑娘;一個大水塘裡,一個母親寧願把兩個女兒活活溺死在裡面。那些十惡不赦之徒也要在暗處才敢犯下的姦污和殘殺的彌天之罪,光天化日之下比比皆是。向以文明自居的歐美人,怎麼就突然失掉了廉恥、良善和尊嚴,殘暴如禽獸?親愛的迪馬克先生和夫人,我真希望能夠否認這一切,但我不得不承認,這都是事實。

  聯軍進北京後,公開准許士兵搶劫三天。其實,直至撤離北京,搶劫也未曾停止。我們以捕拿義和團、搜查軍械為名,走街串巷,見門就踹,踹了就搶。臥房密室,灶台馬桶,但凡有一點晃眼的東西,都劫掠一空。我從沒見過人驚惶至此。北京城裡的平民為求自保,匆忙做出各種國旗和白旗插在自家門上,或者請人寫個字條,表示家裡也被洗劫,或者家產已經被某個歐美人佔有,希望自己能夠倖免於難。有個德國士兵搞了個惡作劇,給一

  戶人家寫了張紙條:我有萬貫家財,還有漂亮的老婆和兩個鮮嫩的女兒,來我家吧!那個中國人不認識洋文,頗為自得地貼到院門上;一群外國士兵狂笑著沖進他們家,他完全弄不清到底哪個地方出了岔子。

  尊敬的迪馬克先生和夫人,給你們講一個至今想來都極為心酸和羞愧的事。那天兩個俄國士兵和一個意大利士兵在街上碰到我,邀我一起去一戶中國人家「看看」。看上去那家過得不錯。戶主是個氣質非常好的中國男人,見到我們,絕望中有淡定。他把箱子打開,值錢的東西都在那裡,隨便拿。我們裝滿口袋。

  兩個俄國士兵看見躲在廚房裡的女主人和十五六歲的女兒,突然來了興致,下意識地提了一下褲子。那個中國男人嚇壞了,擋在廚房門口,被俄國士兵揪住領子扔到了一邊。俄國同行開始脫衣服。我和意大利士兵晾在天井裡,不知道該上去把他揪回來,還是轉身就走裝看不見。身後響起了短笛聲。那個中國男人從地上爬起來,回房間裡拿出了短笛,他吹奏的是俄國的國歌。那兩個俄國士兵突然站直了,安靜地聽完了整首曲子。然後他們倆從口袋裡掏出瓜分的珠寶,出門到了街上。我和意大利士兵也物歸原主。

  必須承認,這是我在這場浩劫中看見的唯一動人的人性之光。我也是罪惡的參與者。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加痛恨自己。我們以文明之名,我們以正義之名,我們以尊嚴之名,我們以救援之名,又做了一回屠殺者和強盜。四十年前,偉大的作家雨果曾批評過劫掠圓明園的英法聯軍:「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圓明園。勝者之一裝滿了腰包,另一個裝滿了他的箱子:他們臂挽著臂歡笑著回到了歐洲……我們歐洲人是文明人,我們認為中國人是野蠻人。而這就是文明對野蠻的所作所為……歷史記下了一次搶掠和兩個盜賊。」現在,歷史又記下了一次搶掠:這一次,盜賊不是少了,而是更多了;不是兩個,而是八個。連仁慈的傳教士和優雅的外交官夫人都搶紅了眼,他們成車成車地搜羅和運送中國的奇珍異寶。

  戰爭還在進行,屠殺和搶劫還在進行。我們的目標不僅是北京,還有直隸、陝西,還有整個中國。到處都在死人,到處都是死屍,狐狸在白天出沒,狼群和野狗四處遊蕩,已經不滿足於只吃死人了。親愛的迪馬克先生和夫人,當我念及這累累罪孽,我真替費德爾慶倖;生命並非越長越好,跟雙手沾滿鮮血相比,我更希望我的好兄弟能夠乾淨坦蕩地升入天國。而我永遠做不到了。費德爾以馬可·波羅為人生典範,所以來了中國;我將背負兇手和強盜的恥辱離開這片土地。

  遠征軍的隊伍開進了保定,我回到大沽的艦船上。受傷只是藉口,我希望能儘快回到英國,多一天都不想待下去,海風刮來遙遠的血腥味。戰爭永不會停止。

  尊敬的迪馬克先生和夫人,祝你們平安健康。親愛的兄弟費德爾,不管你在哪裡,生死有命,願你美好。大衛·布朗永遠擁抱著你們!

  讀完大衛的信,我把它撕成碎片,飄撒到水面上。費德爾已經是一個新的費德爾,大衛也是一個新大衛了。如玉說,他其實是寫給你看的。我點點頭。我把如玉攬進懷裡,是你救了我。

  馬可·波羅的父親尼科洛和叔叔馬費奧,在察合台汗國最好的城市布哈拉城做了三年生意。布哈拉最好的瓷器來自中國,最好的絲綢來自中國,還有一些精美貴重的黃金製品也來自中國。布哈拉人評論女人時,往往會說,她像中國女人一樣美;談到中國的工匠時會說,他們有兩隻眼,而法蘭克人只有一隻眼。

  語言是深入一種異質生活和文化的最重要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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