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四一


  三個人哭了一陣,老漢忽然把眼淚一擦說:「快別哭了,趁著村前正唱戲,趕緊把牛肉賣了!」

  一句話提醒了大腳。他立即起身與爹把死牛拖到院子裡,找來刀,將牛的肚皮割開了。

  村前,一齣戲正唱到高潮:那竇爾敦將禦馬盜到手,並留下黃三太的名字栽贓於人。演員舞著一支馬鞭地唱起二黃散板:「你二人今在某刀下把命喪,自有那黃三太他與你們抵償。禦馬到手精神爽,金鞍玉轡黃絲韁。左右鑲稱赤金鐙,項下提胸對成雙。認鐙攀鞍把馬上,洋洋得意我回山岡……」正在一片觀眾深深浸入劇情物我兩忘的時候,場外忽然傳來封二老漢帶著哭腔的高叫:「賣牛肉啦——!誰買牛肉啦——!」

  這聲喊把全場人都驚醒了。大家轉過身來,呼呼啦啦將封二與大腳爺兒倆圍起來問他的牛是啥時死的,封二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回答。聽說老漢的牛死在演戲時,便對甯學祥父子倡導的做法表示出懷疑,有幾個人高聲道:「牛還是死,演這狗日的戲幹啥?還不把戲臺拆了!」

  這時,寧可金帶著幾個青旗會員擠了進來。待他看清是誰在這裡,便瞪著眼叫道:「是你個老雜種哇?交不足錢,你那牛能不死嗎?」

  「土螻蛄」寧學詩這時也擠了進來。他緊皺眉頭以嚴重的語氣說:「這還了得!一邊給牛王唱戲,一邊賣死牛肉,能有個好嗎?」

  寧可金聽了這個說法,聲色愈厲,讓他們爺兒倆趕快離開這裡。然而封二老漢來了倔勁,蹲在那裡就是不走。寧可金抓住他的胳膊猛地一拉,又一甩,老漢就去另一個地方躺著爬不起來了。

  老漢讓兒子背回家後,在床上哼了一夜。但他一邊哼哼,還一邊指揮兒子要他連夜將牛肉煮熟免得臭掉。第二天一早,他又催著兒子去八裡外的措莊集上去賣。可是,下午兒子又將兩盆牛肉如數挑回來了。原來在這幾天裡牛瘟已經在周圍十幾個村蔓延開來,人們都說這是吃了天牛廟的死牛肉的緣故,所以雖然街上的牛肉攤子擺了一大片,卻沒有一個買的。封二老漢聽了把兩眼一閉,眼淚就不斷線地流。

  這一天,天牛廟又有十來頭牛死去。但寧可金父子不氣餒,晚上照常讓戲班子開演《賣馬耍鐧》。儘管一匹黃驃馬在秦瓊手裡吃了好一番苦頭,但也沒能讓牛王爺歡心,就在這天夜裡,本村又有二十多頭牛被他招了魂去。甯學祥父子的舉措徹底失敗,第三晚上的戲便不再演了,戲班子收拾了傢伙回城,寧可金也下令將鐵牛前面的供桌撤掉。於是,村前的空地上,只留下了大片曾經墊過看戲者屁股的石頭和這些屁股的排泄物。

  封二老漢躺在床上再沒有起來。大腳想爹可能是讓寧可金摔傷了,然而請來行醫的先生來看,卻沒看出傷來,只說是肝氣鬱結,給開了張藥方。先生走後,大腳向爹要錢取藥,老漢卻不給他,說自己壽數到了,不必治了。無奈,大腳只好到別人家借錢。待把藥取了,老漢卻捶床大罵說啥也不吃。後來是繡繡去勸,老漢才委委屈屈將藥湯喝了,但幾副藥下去,不但沒不見轉機,老漢的病卻愈發見重了。

  這天上午,封二老婆下地剜野菜去了,老漢將大腳叫到了堂屋。大腳問他有什麼事,老漢眼珠定定地瞅了兒子片刻,說:「大腳,我想趁著還能說話,把一些該說的話跟你說說。」

  大腳的眼淚立馬就下來了。他哽咽著道:「爹,你想說啥就說吧。」

  老漢長長地籲了幾口氣,然後說:「大腳,我這就要走了。我問你,你恨不恨我?」

  大腳詫異地說:「爹,我怎麼能恨你呢?」

  老漢搖搖頭說:「你爹沒本事呀。你看,我手一撒就走了,給你留下了啥來?我年輕的時候想過,等到我死,我一定給兒孫留下幾十畝好地,留下幾犋牲口。可是我拼了一輩子命,地沒添上一畝。好容易攢了點錢買了條牛,可是牛又死了……」

  聽著這話,想想爹一輩子也實在可憐,大腳的淚便湧出了眼窩。

  封二老漢又說:「爹沒留下錢,沒留下地,可是我還有該留下的東西。是啥呢?就是怎麼打莊戶,怎麼種莊稼。這是我在地裡撲騰了一輩子,一點一滴積攢在心裡的。大腳,你說你要不要?」

  大腳急忙點頭:「要,要!」

  老漢便抬眼瞅著上方,像是看著房頂,又像是將目光穿過房頂望著無垠的虛空。他說:「大腳,世上七十二行,咱是打莊戶的。打莊戶是幹啥的呢?是侍弄地的,是種莊稼的。老輩人都說:十年讀個探花,十年學不精莊稼。真是這樣呵,打莊戶真是不容易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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