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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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膩味確實將他在當年所領導的「粗風暴雨」式的土改鬥爭中得到的土地賣掉了三畝,賣得乾脆利索。 膩味一共有五畝地,其中包括原來被寧學祥准去土改中奪回的三畝,分到女果實金柳後又多分的兩畝。他現在賣掉的,恰是他家祖傳的三畝。 大複查結束後,膩味又成了一個什麼職務也不再有的普通村民。但不管上級怎麼說大複查有錯誤,也不管他大權旁落之後村裡有多少人在恨他在恥笑他,他心裡始終蕩漾著一種自豪感:老子就是不簡單!老子那時是天牛廟村掌龍頭的!全村貧雇農的地都是老子給奪來的!你們誰行?誰也辦不了咱這樣的大事!咳咳! 那些日子裡,膩味常做噩夢,經常是一合眼就見那些被他殺死的人帶著滿臉血污站在他的面前,嚇得他猛丁醒來大汗淋漓。更嚴重的是,在他與土改女果實金柳**時,一旦進入恍恍惚惚的境地,那些死人竟也會閃現在他的眼前,使得他迅速萎掉再也弄不成事。金柳問:「你怎麼啦?怎麼啦?」膩味不好回答,只能從她身上滾下來躺到一邊去喘粗氣。後來經過多次這樣的事,也經過金柳多次問詢,膩味便說了實話。 金柳道:「你看你咋不早說?俺有辦法。」膩味問啥辦法,金柳便告訴他,把那把殺人的鍘刀取來放在枕頭底下,那些死鬼就不會來了。她還說,這是她那死爹用過的法子,那年她爹打死過一個燒火丫頭,事後常做噩夢,她爹把打死那丫頭的棍子放在枕頭下就沒事了。膩味聽後立馬照辦,將那把還能嗅出腥味的鍘刀放在枕下,果然見效。從此以後,膩味就從從容容地跟金柳**,從從容容地入睡。白天,便用他當年在東南鄉紮覓漢練就的做農活的本領,一本正經地侍弄自己的土地。七年下去,他與金柳養出了三個閨女,家中也有幾十萬元的積蓄了。 然而,他現在卻把地賣了。 他萌生賣地的念頭,只是年後半個多月的事。費大肚子賣地,米鄉長到鐵頭家裡提出批評,同時又傳達上級關於辦社的指示,這事經在場的幾個普通莊戶漢子的傳播,很快讓全村都知道了。緊接著,鐵頭從縣上培訓回來,熱火朝天地辦社,這一切都引起了膩味的注意和思考。他想呵,想呵,這一天終於悟出:啊呀,共產黨這是又要辦大事啦!不是整天叫喊著學蘇聯麼?咱聽說過,蘇聯人種地就是辦集體農莊合大夥的,那麼中國還不也走這一步? 這樣,土改分的地當然要合在一塊兒。共產黨能分給你,也就能從你手裡再拿回來。唉呀,這樣的話,咱還不趕緊賣點錢花花! 想到這裡,膩味有了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但他不願將他的思考成果告訴別人。他要獨享這一成果。他想讓人們繼續悶在鼓裡。看到他的大腳堂兄新添了地意氣風發的樣子,他捂著嘴偷笑不止。與此同時,他也在村裡開始尋覓像堂兄那樣的傻帽。 悄悄問了幾家,他的地便有了買主。那是住在後街的中農費文財,他父子三個都正壯實,正怨有力氣沒地種,聽說膩味要賣地,而且一畝只要四十萬,當即就攬下了。 寫地契還是去找寧學詩。這個「土螻蛄」此時已經病入膏肓,躺在床上七八天不進湯水了。可是一聽說讓他寫地契,一雙瞘婁下去的小眼睛立馬又放出光來,嘶啞著聲音讓家裡人研墨。而後,他聽完買賣雙方講清地的畝數、位置和價格,便趴在枕頭上寫了起來。寫幾個字喘上一會,寫幾個字再喘上一會,好半天才將那張文書寫畢。待他寫上自己的名字,腦袋卻像叩頭似地突然一垂,就抵在文書上不動了。在場的人看他這樣,急忙把他翻過身來,但那口鼻已經沒有了氣息。這時人們方注意到,寧學詩的臉上沾滿了黑黑的字跡。那些字都是反著的,且都模模糊糊,看了一陣,才看出了兩個字:一個是「最」;一個是「後」。 二月初一,天牛廟開天闢地第一個農業合作社正式宣告成立。成立大會是在村前鐵牛旁邊的空場上召開的,除了三十八戶社員,封鐵頭讓其他村民也參加大會,目的是受受教育,激發大家走向社會主義的積極性。然而社外群眾來得不多,也就是有三分之一的樣子。他讓郭小說去村裡催了幾遍,也沒見出多少效果。 會場上有一人顯得十分活躍。他就是膩味。膩味賣了地之後也找到封鐵頭表示要入合作社。鐵頭生氣地說:「你把地賣了又要入社,這不是佔便宜麼?」膩味說:「那地我想賣嗎?我老婆有婦女病,整天吃藥,我不賣地咋辦?你不叫我入,我剩下的二畝也可能保不住。」鐵頭一聽情況嚴重,心想,還是讓他入吧,不然他又成了窮光蛋啦。便批准了他的入社要求。在今天的會場上,膩味走來走去吆吆喝喝:「入社好哇!毛主席叫幹的事沒有錯!沒入的趕緊入呀!」 親臨大會祝賀的米鄉長注意到了膩味。他問鐵頭那是誰,鐵頭如實以告。社鄉長說:「看來搞合作化還是貧雇農積極性高,你們要把這樣的積極分子用起來!」 成立大會的議程是宣佈合作社成立;敲鑼打鼓放鞭炮;米鄉長講話;社長封鐵頭講話;社員代表講話;通過合作社章程;最後是社員們牽著所有的牲口下地開始春耕。 大腳的牛也被牽到了會場。因為合作社成立的第一天要顯示一下聲威,社裡就讓費大肚子去牽牛。大腳起初不肯,說我家才耕了一天的地你就要使牛呀?別忘了你才有一條牛腿!費大肚子道:「社裡不是想今天好看嗎?你就讓給俺一天吧!」大腳這才委委屈屈地讓他牽走了。 村前的會議大腳是接了通知的,但他沒打算去,同時也沒讓兒子去。然而當牛被費大肚子牽走,他卻忍不住跟到了會場。會上都講了些啥他一概不關心,只是蹲在那裡看著牲口群裡那頭被他叫做「黑大漢」的犍牛。這個「黑大漢」,這頭他餵養了六年的牛,今天卻要去耕不屬於他的地了。他不能容忍這一點,所以一邊看著一邊心疼。 當會議結束,那頭牛讓人趕著去了南嶺時,他覺得自己的魂也讓人牽走了,只留了一具肉身子木木地蹲在那裡。 整整一天,大腳都是失魂落魄,連午飯也沒能吃下。從南嶺那裡傳來的牛鞭響聲,聲聲讓他覺得是打在自己身上,聲聲讓他心悸。 好容易盼到天黑,費大肚子把牛送了回來。他接過韁繩,便手撫牛身仔細審視起來。看到牛屁股上有幾道白白的鞭痕,便擰著脖子大聲嚷:「你們把它往死裡打呀?」費大肚子道:「沒怎麼打呀,你看也沒出血。」大腳說:「還得出血?出血就毀啦!」費大肚子說:「大侄,我知道你心疼牛,可是這牛也有我一條牛腿,我就不能用啦?」大腳想了想說:「不行,我得把你這條牛腿抽回來!」費大肚子聽大腳這樣說,便道:「你願抽就抽,可是你得給我錢!」大腳說:「當然要給你,我去借,三天以內給你!」 話這麼說了,大腳決定立馬借錢抽回這條牛腿。他心裡說:我可不叫我的牛腿插到合作社裡。牲口到了社裡,誰使都行,誰還愛惜不是自己的牲口?今天這牛身上沒見血,但是保不准明天就能不見。還有,他們使起牛來,中間歇不歇?要歇的話,時間長短?能等到它開口倒磨再用?不會的,他們肯定不會的! 想到這裡,大腳抽回牛腿的決心更加堅定了。 但他已經將積蓄花光,這筆錢只能去借。找誰呢?他想到了費左氏。她家只有婆媳二人,錢是肯定有的。他便向繡繡說了這個打算,讓她出面找蘇蘇去。繡繡起初不同意丈夫的做法,說咱家手頭正緊,那牛也餘著力氣,讓人家用幾天也沒有啥。可是大腳堅持要抽,繡繡只好去了妹妹那裡。 到了妹妹家,那門卻久叩不開。她喊了幾聲妹妹,費左氏才遲遲疑疑打開了門。到堂屋裡坐下,繡繡把事情一說,費左氏很痛快地就把四十萬票子拿給了她。繡繡道了謝,想起有好長時間沒見妹妹了,便要去東廂房看她。費左氏莫名其妙地紅了紅臉說:「你去吧。」 蘇蘇正倚坐在床頭發呆,見姐姐進來她也是滿面含羞。繡繡覺得蹊蹺,便拿眼打量妹妹。這一打量便打量出一個讓她吃驚的事實:妹妹的肚子大了。她急忙問:「蘇蘇你這是……」蘇蘇羞笑道:「有男人的時候沒有孩子,沒有男人的時候倒有了孩子,姐你奇怪了吧?告訴你吧,已經六個月了,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家裡藏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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