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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知夏脫掉一隻鞋,單腳不穩,還是皎皎眼尖,跑過來扶住知夏,先數落她:「書上說,孕婦應該穿平底鞋比較好。」

  「你都看得什麼書啊?」知夏好奇。

  「就是你桌上放的《孕期一百問》。」

  奶奶聽到,數落皎皎:「小孩子,別瞎看雜書。」

  小丫頭挑挑眉:「什麼知識都要懂一點,未來社會需要多元化人才。而且,奶奶你更應該讀這本書,你不是來照顧孕婦,伺候月子的嘛!現在講究理論支撐,科學餵養。」

  奶奶被孫女懟得沒話說,沒好氣地朝著空氣又喊了一遍:「吃飯!」

  張浩終於起身了,徑直走向餐桌,女兒懟完奶奶又懟爸爸:「還不快來扶你老婆,穿著高跟鞋跑來跑去,你的大胖兒子有什麼閃失怎麼辦?」

  張浩撇撇嘴,也無理反駁,走過來接過老婆手裡的包,輕描淡寫地說落了一句:「叫你別穿高跟鞋了,不聽。」

  婆婆做了四菜一湯,味道不錯,但稍微有點咸,知夏就多喝了幾口水,知道不能說,說了容易生矛盾,皎皎也覺得菜鹹,就大方提意見:「奶,這道排骨真好吃,我能吃兩碗飯,要說稍微少放點鹽,我就能吃三碗。書上說,吃鹽多對身體不好。」

  奶奶知道孫女換個說法挑毛病呢,但這話聽著舒坦,也就坦然接受:「好好好!下次少放點鹽。」

  遇到這種需要張浩出面的問題時,他就只會默默低頭。人雖默默,吃飯卻能發出山響,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很有節奏。知夏望著眼前這個男人,心生疑惑,過去那個青蔥少年哪兒去了?這個粗鄙油膩大叔又是誰?他也常有應酬飯局,在外吃飯也是這樣嗎?難怪業績也不怎樣?想必業績和飯桌上的吃相也是有關係的。她皺了皺眉,但她知道這種小問題不能說,說了容易生夫妻矛盾,說了張浩會懟回來——你跟你媽一個樣。這話多傷人。

  飯畢,知夏手機微信上有個好友添加提示,是劉先生推過來的,接洽知夏註冊工作室一事的。對方大約只是一個初入職場的年輕人,聊天裡對知夏非常禮貌客氣,小心翼翼,說要知夏填一張表,提供一些基本個人信息,知夏看到各項要求裡還有一項是拍攝提供學歷證書,不禁皺皺眉:「還要學歷證明?之前入別的協會沒要這個。」

  對方依然禮貌客氣:「這個只是做一個備案,老師您方便的時候拍攝一下。」

  知夏打開書櫥的一個抽屜,從一遝證件和榮譽證書裡找出兩個學歷證書來。那張小一點的學歷證紅色硬皮,內頁已經有些泛黃了,那是知夏的第一學歷,她讀的是建國以來最後一屆統招包分配的中專,師範專業,97年的夏天,喻老師和她站在縣教育局的門口看榜,喻老師開心極了,指著紅榜上的名字,拉住旁邊的一個家長炫耀道,這是我女兒,我女兒考上了。喻老師那麼開心,知夏也跟在後面恍恍惚惚地開心。她從小到大成績都很好,順利地升入高中考大學沒有問題的,但是喻老師說,家裡孩子多,上這個師專,就可以早點出來工作,女孩子當老師好。知夏也覺得當老師好,就歡歡喜喜地去城裡上學了。

  一個農村女孩對城市生活的嚮往,想在城市紮根的向上的姿態,怯弱又卑微,迷茫又羞恥。三年後,她當年的同學從高中畢業,天南海北上大學,紛紛奔向自己嶄新的命運,而知夏並沒有留在城市裡,而是被安排到一個小鎮小學裡,成為一名教師,這時,她心理的落差像那個塵封的瓶子被無意打開,魔鬼跑了出來。她感受到不如意的生活壓在心頭的重量,整日鬱鬱寡歡,她有一天興致來了,想好好工作,大幹一場,帶班裡的孩子們到操場後的小樹林上語文課,她說,我們應該在樹林裡,在陽光裡,在鳥語花香裡讀春天的詩,這才是真正的語文課。事與願違,熊孩子們辜負了她的美意,十分鐘後,兩個孩子在樹林裡追跑起來,還有一個孩子爬上了樹,後來,是本校的數學老師張浩從這裡經過,把樹上的孫猴子拎了下來。她被教導主任在會議上批評,但是她的愛情就這樣來了。

  「老師,您還在嗎?您要是忙,那就明天再發我。」微。信提示音響起。

  「在,稍等!」她歎了口氣,放下了那張中專畢業證,翻開另外一張自考的本科證。

  那時的張浩英俊高大,講公開課時瀟灑自如,渾身像罩了金邊,她怎麼看都順眼,談戀愛的第二年兩人結了婚,結婚時,兩人還是在學校分配的宿舍裡,只不過他們擁有兩間宿舍。生下孩子後,婆婆來照顧月子,兩間房子轉不開身,婆媳倆矛盾齟齬不斷,皎皎六個月的時候,她忽然做了一個決定,從學校停薪留職,一個人跑到城裡找工作。她應聘到一家私立學校,工資比過去高出一倍,她悄悄給雜誌寫稿子,悄悄報名參加自考。

  拿到了自考的本科文憑的那天,她買了一瓶紅酒,跑到過去上的那所師專,坐在學校對面的路邊喝掉,夜深了,酒也喝完了,她有點醉了,拎起那個酒瓶子摔到了學校的外牆上,殘餘的紅酒潑在牆上,像一灘血污。那個本科文憑對知夏日後的人生並沒有起到什麼實質性的作用,她後來進雜誌社做編輯,辭職做自由撰稿人,出書,做自媒體,沒有人會問你是什麼學歷,但那個證書放在櫃子裡,像一種底氣,雖然今天需拿出來,依然底氣不足,但好過沒有。

  她被自考的本科證書拍了照,發給對方,那年輕人到底是不懂事,多嘴了一句:「老師是自考的本科啊!」

  知夏馬上敏感地問:「怎麼了?」

  「自考很難的,自考含金量也很好的。」一個「也」字出賣了他。

  現在小年輕入職動則博士,研究生,皎皎小學老師都是研究生學歷,知夏猜對面這位大概也學歷不低,才會對知名大v的學歷感到詫異。她還是被刺痛了,她的尊嚴,身份,地位,被蔑視了,為了維護她可笑的自尊,知夏端起了前輩的架子,嚴肅地問:「還有別的事嗎?沒有我去忙了。」

  她把兩個證放到了一個文件夾裡,文件夾塞到櫃子最底層,再也不想看到。

  第二天生日宴,知夏和知春先到,知春看姐夫和皎皎都沒來,就有些懷疑,卻不說破,姐妹倆略坐了一會兒,喝茶閒聊,知春忽然問:「姐,皎皎第一次叫媽媽的時候,你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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