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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做完這些,婆婆叫保姆和大倪再陪明珠回去,出門的時候,婆婆又抱了抱明珠,在耳邊對她說:「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了。」

  「還有寶寶。」明珠輕輕地說。

  馮父是個小小的人物,要辦追悼會,馮母像個木偶似的,任由後輩們和單位的治喪委員會安排。明暉不知情,給馮母又發了兩條信息,她都沒有回復。

  馮母看到消息了,但是她忽然不想知道老頭的任何事了。人已經變成了灰,裝在一個黑色的小匣子裡,大概還有一部分隨著火葬場的煙囪飄向了天空,消失無影蹤,她感到生命的虛無,再追究還有什麼意義呢?

  追悼會進行到一半,瞻仰遺容時,一個穿黑衣的中年女子走進來。女人神情肅穆,一言不發,司儀沒有介紹,經過家屬何蘭時,女人也並沒有行禮、致意,她沒有任何表示,只是面無表情地走了。

  馮母一年裡接連失去兩位至親的人,整個人木木的,眼前的世界在她眼裡是變形的、模糊的,賓客來來往往,有些她認得,有些她不認得,禮數在這時都不重要了。大家都同情她,理解她。

  明暉看馮母沒回信息,急了,不斷地發信息過來——「你不想知道你老漢的事了?」「錢呢?」

  馮母還是不理他。

  追悼會結束,馮父下了葬,一個生命就這樣從光明遁入黑暗中去了。

  連日來,馮母身邊總有幾個侄女外甥或者娘家弟媳婦陪著,明珠不放心,讓保姆也回來了,第三天,大家安頓好她,各自散去,下午,馮母下樓透氣,在小區的一個桂花樹下,又看到那個黑衣女人,那女人手裡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虎頭虎腦很乖巧的樣子,直覺告訴她,這個女人在等她。

  馮母走過去,電話又響起來,這一次,明暉直接打了過來,他在電話裡急切地問:「你老公的事,你不想聽了?」

  怎麼能被這樣的人敲詐勒索?她一張枯槁的臉,表情卻平展如同蠟像雕刻一般,不動聲色地說:「不用了,我不想知道了。」

  「你真不想知道?姨,我不是為這點錢,我是為了你和我姐。」他企圖抓住最後一點希望。

  「我已經知道了,你的消息,不值錢了。」

  掛斷電話,她走近那女人。

  「老馮走了,我很傷心,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女人哀哀地說。

  「瞻仰遺容,你不是看了嗎?」馮母面不改色。

  「孩子還沒見他最後一面。」女人低眉順眼,說話也和聲和氣,長得也,其實有點好看的,但也不算年輕了,四十左右?總之和想像中囂張跋扈的小三是不太一樣的。

  孩子?看到那個孩子,馮母壓根沒往老馮身上想,離異女人帶個孩子,想找個人依靠,再平常不過。

  見馮母沒說話,女人又心平氣和地說:「孩子叫圓圓,是我和老馮的。孩子是無辜的,老馮就這麼走了……」說著,女人抹起了眼淚。

  孩子五六歲,也懂點人事了,想必老馮平日裡陪伴不少,聽到父親去世不在了,孩子也跟著哭起來。

  這就是那個渾小子無賴要告訴她的事嗎?老馮不僅出軌多年,私生子都這麼大了?所以他對建奇的死,很容易就從悲痛中解脫出來?所以他對建奇的遺腹子,也似乎不那麼熱心?她總以為老頭子只是面冷,不善表達,其實他的心熱乎著呢!他早已興興頭頭地開啟新生活了,只有她,還留在舊的悲傷裡。

  馮母的手忽然顫抖,控制不住地顫抖,她平展如蠟像的表情終於崩潰了,融化了,扭曲了,忽然厲聲喊道:「那你到我這裡來幹什麼?我屋裡有一個活的老馮給你瞻仰嗎?」

  那女人仍是不驚不懼,不氣不惱,輕聲細語:「我來,只是有些事跟你商量。」

  馮母狐疑地看著對方,不知她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圓圓快上小學了,養孩子要花錢,我能力有限,老馮說,給圓圓留了一筆錢……」

  馮母聽明白了,這是來爭遺產了。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往頭頂沖,心臟仿佛在膨大,屈辱、羞恥、絕望、無奈,許多情緒在身體裡醞釀著,她用最後一點力氣和理智讓自己站穩了,沙啞著聲音低吼:「滾!」

  明珠很擔心婆婆,她覺得這時候自己應該陪在婆婆身邊,老人家接二連三遭遇這樣的打擊,如果身邊再沒人陪伴開解,不知能不能撐下去。大倪不讓她去,婆婆也不讓她過去,說家裡死了人,迷信的說法,對孕婦和胎兒不好。大倪日夜陪著她,但大倪有別的擔憂:「你公公沒了,那遺產肯定是留給寶寶了吧!你還是得趕緊把你婆婆搞定,把錢抓到你手裡,才放心。」

  明珠驚愕:「屍骨未寒,怎麼可以這樣?」

  公公忽然去世的消息,養父母那邊也陸續知道了,嶽娥陪老沈來醫院複查,來看望明珠,明暉也跟著來了。岳娥對明珠說:「你婆婆這人對你還不錯,好說話,把婆婆哄好,趕緊讓把錢轉過來。」

  老沈就罵人:「婦人之見。饃不吃在籃子裡,吃相不要太難看,不要寒了老人的心。」

  明珠覺得爸說得對,又好像哪裡不對。

  一家人一起去探望馮母。

  馮母病倒了,在床上躺著,眼泡浮腫著,頭髮沒顧上染色,發根的白頭發越發明顯,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她血壓高,老頭暈,醫生給開了口服降壓藥,讓多臥床休息。

  老沈誠懇地表達哀悼同情,叫馮母節哀,又回頭訓導明珠:「你和寶寶,以後要好好孝敬你婆婆。」

  嶽娥也頗感慨,半是客套半是誠懇地說:「你該給我們通知一聲,都是親戚,過來弔唁一下,給你搭把手,幫個忙,也是應該的。」

  「他走得急,喪事就是亂事,稀裡糊塗就送走了,親家還在養傷,不興師動眾也好。」馮母解釋。

  彼此寒暄客套了幾句,嶽娥終於七拐八拐,步入正題:「生命就是這樣輪回的,明珠也快生了,將來有個小娃滿屋跑,屋子裡熱熱鬧鬧的,人就有奔頭了。」

  「是啊!我得好好養身體,好給明珠帶孩子。」馮母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一些,嘴角也有了一絲笑容。

  「現在養孩子花銷大啊!明珠又沒上班,沒有穩定收入……」

  馮母馬上明白了,說:「放心吧!房子啊,財產啊,都是身外之物,我和老沈的,將來都是明珠和寶寶的,雖說不是大富大貴,也能保證後半輩子衣食無憂。」

  嶽娥還想說什麼,欲言又止,被老沈一個眼神殺了回去,馮母馬上心領神會,又補充道:「哦!就這一半天,我去銀行,把那個錢,給明珠一轉。」

  嶽娥倒不好意思起來:「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你對明珠好,我們都知道,你就寶寶這一個孫子,馮家的獨苗,還能虧待他們不成?」

  明珠聽著這對話變了味,非常反感,也用眼神瞪媽,低聲制止:「說什麼呢?別瞎操心了。不早了,趕緊回吧!」

  彼此又客套了幾句,最後,明珠一家告辭要走了,馮母起身相送,明暉磨磨蹭蹭,找了個機會,悄悄對她說:「你都知道了?那個女人和孩子的事?私生子,會分遺產的,你們可不能把我姐坑了。」

  馮母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小聲說:「孩子,別到處亂講話,別給你姐姐添堵,這事我心裡有數。好好工作,像個男人,給父母爭口氣。」

  明暉被懟,撇撇嘴,走開了。

  回去的路上,找了個機會,明暉又湊近明珠,神秘地說:「你知道嗎?那老頭子有個情人,還有私生子,小心來分遺產,到時你一毛錢都落不著,哭都沒地哭去。」

  明珠慢下了腳步,心顫了一下,心裡遽然升起一絲恐慌,過去的許多謎團,疑問,困惑,像迷霧一樣在眼前彌漫,像終於要散開了,又似更濃重了,但她不能讓明暉看出來,更不能讓明暉再攪亂她的生活,於是佯裝平靜,輕描淡寫地說:「管好你自己,別瞎操心。」

  明暉還想細說,大倪過來攙扶明珠:「走不動了?醫生說,你還是要適當運動的。」

  明珠攙著大倪的手,覺得身體越發沉重了,舉步維艱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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