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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有一天在會員群裡接了一個訂單,地址是擼貓館。平日裡小區裡的訂單都是小慶抽空跑腿配送的,看到「喵嗚」擼貓館,小慶又玩心大發:「擼貓館是幹什麼的?我去送吧!」

  「這個我去送吧!」明珠說。

  她提著兩盒蛋黃酥送到擼貓館,不出所料,李景哲果然在。他坐在走廊旁一個小小的天井裡,天井裡一棵瘦骨嶙峋的梅樹,樹下臥著一隻肥胖的大橘貓,有陽光淌在他肩頭。好不悠閒!

  訂單是店長姐姐的前臺小妹下的。李景哲說:「獸醫小姐想吃你做的蛋黃酥了。」

  「難道不是你想吃?」

  「你太忙了,我豈敢打擾?」

  明珠不得不承認:「確實是太忙了。小孩子是天使,也是惡魔,日夜纏著,要親親要抱抱,再累都不忍心拒絕。」

  「你要多休息,你看你的黑眼圈。」

  「你也很忙啊!我前天去複診,沒有看到你,另一個醫生說,你有一個專訪,你現在是名人了。」

  「我寧願不要這樣出名。」他喟然苦笑。

  兩人再無多餘的話,期間獸醫小姐端來茶點,和明珠閒聊了幾句,李景哲出去接了一個電話,等他回來的時候,明珠已經歪在那個舒服的籐椅上睡著了。天井裡有微微的自然風,和陽光融在一起,輕輕地婆娑她的額發,她呼吸均勻,睡得很踏實。

  他就在一旁靜靜地坐著,直到那光線從她身上挪到腳邊。

  她睡了整整一個小時,醒來時看了手錶,急忙惶惶地往外走:「我不能出來太久,孩子要吃奶的,我要回去了。」

  他就送她到門口,她已下了樓梯,他又叫住她:「下週六媽媽課堂有我的講座,嬰兒護理知識,來聽啊!」

  「好。」

  「活動結束有幸運抽獎哦!」他像說服愛占小便宜的街頭大媽一樣,利誘之。

  她笑了:「好的,我一定會來,金魚先生。」

  知春結婚的那天,是個大晴天。暖暖的春日陽光裡,知春穿一件簡潔的緞面婚紗下了車,小若萱也穿著白紗公主裙,掛在媽媽的脖子上不撒手,母女都是風景。

  明珠抱著女兒去參加婚禮,席間自然有八卦的親戚竊竊向喻老師詢問,喻老師就大大方方地向人介紹:「這是我家老三,知秋,秋秋啊!」她說「秋秋」的時候,就好像那個名字熟稔得已經叫了很多年。

  知春抱著孩子,在臺上講話,這也是小若萱的百日宴,她第一句話就隆重介紹女兒:「這是我和沈先生的第一個孩子……」

  台下眾人譁然,竊竊私語。一位老姑婆感慨:「女人始終是女人,嘴上說不結婚不生孩子的,最後都開開心心生孩子去了,生一個還不夠,你聽聽這話。」

  另一個親戚說:「生孩子就沒有後悔的,小孩子多可愛啊!你看這肉坨坨的一團,看得人心裡就暖烘烘的。」

  那親戚對著小千尋做了鬼臉,孩子就咧著嘴笑起來。

  知春講完,輪到沈其琛講話。沈到底是個商人,說話充滿了「銅臭」,他說:「鑽石象徵愛情。因為鑽石很貴,貴,是因為稀少,並不容易獲得,愛情正是如此;而婚姻就像煉金,要先採集礦石,再用各種化學方法提煉才能把真正的金子從礦石裡分離出來,千錘百煉,淬火才能成金,所以,我們都會吃吃婚姻的苦,才能嘗到婚姻的甜,煉出婚姻的金。」

  台下眾人熱烈地鼓起掌來。玉樹臨風,事業有成,又會說話,這樣的人才在婚戀市場上是稀有物種,七大姑八大姨不知多羡慕喻老師。

  「不過,我會儘量讓知春少吃點苦。她要攀登事業高峰時,我是那個托底的人,她要星辰大海時,我是那個撐船的人,她做媽媽,我一定做那個抱孩子最多的人。」此刻,小若萱就在他的臂彎裡,拱來拱去,小臉憋得通紅,忽然放了一個很響的屁,那個聲音隨著話筒被放大,大家都笑起來。

  沈其琛聞到一股酸臭的味道,知春也聞到了,早上出門時不知是誰給孩子穿的紙尿褲,竟然在這個時候發生側漏,他們低頭撩開孩子的公主裙去看,褲子已滲出斑斑黃色印記,並且,還有一些沾到了沈的袖頭。

  孩子哭起來,夫妻二人面面相覷。沈其琛拿著話筒,略帶窘迫,又故作輕鬆地說:「抱歉各位,我們的煉金之旅這就開始了。」

  這是一句有味道的結束語。大家嬉笑一陣,開始用餐,依然覺得這是參加過的最別具一格的婚禮。

  過了一會兒,新人出來敬酒。因為剛才的小插曲,婚禮省去了扔捧花的環節,知春過來敬酒的時候,帶了那束花,直接送到明珠的手上:「你還會遇到你生命中的鑽石,雖然稀有,不容易獲得,但一定有。」

  會遇到嗎?明珠太忙了,好像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會遇到嗎?托底的人,撐船的人,鑽石一樣的人。她捧著那束花,臉忽然發燙起來。

  只是明珠還是太忙了,根本沒時間去想這些問題,也沒有時間結識新的人,她想開發新的產品,特意在家附近的一家烘焙學校報了一個培訓班去學,每週一三五晚上六點去上一節課,八點下課。喻老師仍舊每天過來幫忙,逢一三五就不回去了,在明珠家住下。陽光很好的時候,她就推著小千尋去湖邊散步,喂魚,曬太陽。有時看著明珠忙碌又瘦弱的樣子,她也心疼,很想衝動抱一抱她,但她們沒有擁抱的感情基礎,她就緊緊地抱一抱小千尋,想像她是童年的知秋。

  這麼多年,喻老師總覺得自己有些事做錯了,但又覺得錯的根源不是她,可能是老許,可能是婆婆,也可能是和她吵架時罵她生不出兒子的那個鄰居,一想到這個錯到底算誰的,她就頭疼,索性不想了。

  清明節時,明珠抱著孩子去看望建奇。墓碑上那個小小的照片裡,他依然年輕,並將永遠年輕,不知世間已千年。她抱著孩子,和建奇講了很多話,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時間太久,孩子在懷裡拱動起來,這時,一隻黃色的蝴蝶飛過來,悠悠地落在了孩子的鼻尖,孩子用手去抓,那只蝴蝶又飛起來,在空中轉了幾圈,又落到了她的肩膀。此情此景,明珠濕了眼眶,她想,這一定是建奇回來了。那只蝴蝶繞著她們盤桓許久,最後落到了墓碑前的一朵小野花上。小野花開紫色的花,春天來了。

  有一天,明珠又去上烘焙課。出門的時候天清氣朗,沒多久忽然下起雨來,春雨無力,淅淅瀝瀝下了一個多小時,地上很快汪起了積水,天迅速暗下來。

  明珠出門的時候只穿了薄外套,也沒有帶傘。喻老師就去給她送傘。

  烘焙學校離家只有一站之距,喻老師到的時候,明珠剛剛下課。她和幾個躲雨的人站在門廊下,燈箱的光照著她的臉,雨絲被風吹斜了,粘在臉上,頭髮濡濕了。她並沒有在等誰,她只是在猶豫,要不要下一秒沖向雨中。這雨的味道裹著旁邊烤紅薯和蜂蜜粽子的味道,那樣熟悉,讓她想起童年的母校,想起那個卑微的自己,記憶如同黑白默片,她仿佛看到那個穿著單衣,沒有帶傘的女童,在左顧右盼中,看著同學們一個個被家長接走,她最後強忍著淚水,沖向雨中。

  記憶中,養母只接過她一次。那一回,也是突然下雨,媽在學校附近給人做工,下了工,她繞道過來,撐著一把破了一角的傘,穿著一雙補著輪胎皮的黑色雨靴,忽然走到明珠面前,先粗魯地用手刨了刨明珠的濕發,然後不耐煩地數落她:「你長的豬腦子啊!自己不操心帶傘,感冒了誰管你。」她默默不吭聲,抓著媽的胳膊,緊緊地貼著她的身體,心裡卻是甜的。

  喻老師突然出現在明珠面前,是笑盈盈的,先把外套遞給她,再把手裡拿的另一把傘給她,念叨著:「這雨說下就下了,你可別淋感冒了,給孩子餵奶呢!又不能吃藥,自己難受。」

  她接過喻老師遞過來的傘,按了一下,沒打開,又推了一下,還是沒打開,想了想,乾脆鑽到了喻老師的傘下,親熱地挽住了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說:「我這個傘壞了,咱倆撐一把傘吧!」

  喻老師身體僵了一下:「那怎麼行?雨飄進來了。」

  「沒事,你的傘大。」

  喻老師撐了一把像《上海灘》裡一樣的大黑傘,兩個人鑽進去,就是一個無風無雨的小天地。明珠自然地挽住了喻老師的胳膊,緊緊貼著喻老師的身體,默默地朝前走著,就像走入記憶中那個媽來給她送傘的日子,耳邊的喧囂市聲仿佛消失了一般,身邊的人也仿佛消失了一般,她一邊走,一邊自說自話:「媽,你怎麼現在才來接我?」

  喻老師一驚,眼圈紅了。

  「每次下雨,我都等你來接我,等你來給我送傘。」她的聲音裡帶著歡欣,又飽含委屈,微微哽咽。

  喻老師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哽咽著說:「好!以後媽每次都來接你,第一個接你。」

  雨聲琳琅,像夜曲呢噥,像母親的哼唱,她們緊緊偎依著,在這春夜的雨中行走著。童年裡的那個母親,和身邊的這位老人,在時空交錯裡,慢慢重疊、匯合,最後變成一個輕柔的擁抱。喻老師伸出右臂,緊緊地攏住了她的身體。這一刻,明珠終於相信,她被每個人愛過,她被很多人愛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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