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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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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 金大良對李三定的記憶可要多得多,只在回家的路上,他就一口氣跟李三定說出了三件事。一件是碰拐,李三定永遠是金大良的手下敗將;一件是上課回答問題,李三定永遠是結結巴巴;還有一件是李三定最不應該忘記的,那就是有一次一個男生追了李三定吐唾沫,李三定愈跑那男生就愈追了吐,李三定跑啊跑啊,忽然就碰上了剛從廁所出來的金大良,李三定跟金大良話都沒怎麼說過呢,但這時抓住金大良,出溜就躲到金大良的身後去了。金大良呢,自是不由分說,三下五除二就把追來的男生撂倒了。那男生還奇怪地問,你怎麼幫他的忙?金大良說,我怎麼不能幫他的忙,他是我兄弟。從此,班裡再沒人敢欺侮李三定了。 李三定聽著,對此也有了些模糊的印象,但他記起的,更多是後來為了金大良挨打的事,大約是金大良幫了他,遇上打架的事金大良就指使他先出手,總是他被打得鼻青臉腫了,金大良再出來收拾殘局。為此他經常受到父母和姐姐們的責駡,他把金大良關於兄弟的話說給他們,他們立刻指出他的謬誤說,什麼兄弟,他一個外鄉人,他爹都叫你叔呢。現在那個叫他叔的外鄉人,已經是生產大隊的大隊長了。他為金大良挨打的事金大良大約也忘了,只記住了他幫別人。 李三定沒有吱聲,反正都是小孩子的事,記不記的有什麼關係。他其實是更願意忘記的,過去的那些年,他幾乎記不起一件高興的事來, 兩人分手時,金大良忽然問李三定,你小子怎麼學的這一手?沒等李三定回答金大良又說,要不是你我興許就沒命了。李三定眨巴著眼睛,像是不知說什麼好。金大良說,老麥他也沒你這兩下子。提起老麥,金大良又一下子憤怒起來,他說,老麥那個狗娘養的,今兒要不是他還打不起來呢。他便開始罵老麥,罵他勢力小人,罵他為舔米囤固的屁股不惜送上他金大良一條命,罵他貪財又貪色,每年大家送的香煙、豬腿他自個兒就落下一半,他還仗著自個兒出身好勾搭地主家閨女,人家閨女的爹跪著求他他都不罷手。更可恨的,是他平時一聲一個大侄子地叫,把別人的心叫熱了,他倒狗臉一翻六親不認了。金大良愈說愈氣,唾沫星子不斷噴在李三定的臉上。李三定躲閃著,終於說,我該回家了。金大良這才停了罵,想起剛才的問話來,他說,你還沒跟我說呢,怎麼學的這一手?李三定想起文化大革命中,為防禦對立紅衛兵組織的進攻,自己所在的組織就鼓勵大家練習各種防禦的手段,矛槍、匕首、沙土、磚頭、甚至拆掉的椅子腿,什麼什麼都拿來練,練投,也練擋……金大良說,不想說就算了,你還是老樣子,說句話能要你的命。不過我得給你提個醒,老麥那個人可不值得你天天跟了看,天天看老麥,還不如天天來看我呢。天天來看我,我保證會對你有好處。 李三定自是不會打算天天去看金大良,但金大良的問話就像引他走進了一條記憶的遂道,他一點不想走,遂道卻不由分說地向他敞開了…… 對立的紅衛兵組織遲遲地不來進攻,防禦的這邊卻像樓下那個神經衰弱的人一樣在等待樓上扔第二隻靴子,所在教室的視窗全用磚頭堵死了,門口也堵了半人高,人們進出就如同狗一樣地爬上爬下。那是一個幾乎人人都擁有矛槍、匕首的年代,目標是保衛一個神一般的人物,為了捍衛他英明的路線,目標沒有任何的疑義,目標下成千上萬個造反組織卻相互仇恨,相互謾駡,甚至相互廝殺。好在,這學校還從未真刀真槍地廝殺過,匕首、矛槍什麼的備是備上了,但若不用,就不過是一群大孩子們的玩具。說來也怪,這些玩具們商店裡也沒見賣過,說有就有了,說多就哪哪都是了,還有柳條帽、三節棍、五節手電筒……也不知從哪鑽出來的,簡直如雨後的草,一夜之間就遍地全是了。 在這之前,紅衛兵主要是用筆和嘴作刀槍,貼大字報,開辯論會,滿世界地撒傳單……大字報紙是一分錢一張的那種,顏色就像農村的土坯牆,硌手的的硬斑、草棍則像牆上的花秸;毛筆也是幾分錢一支,禿筆尖,愛分叉,用不多久筆頭就掉下來了。但紅衛兵是不講奢華的,他們看重的是內容,言辭激烈能激怒對方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他們日夜絞盡腦汁,想遍了學過的所有的詞彙,將青春的日日夜夜仿佛全用在攻擊對方的遣詞造句上了。寫是一樣,說也不能忽視,辯論會是一場接了一場,幾十個人的,幾百個人的,甚至上千人的也有,那真是你來我往,唇槍舌劍。能言善辯的,便可以學諸葛亮舌戰群儒;次些的,便做群儒中的一個,你唱罷了我登臺;再次些的,只好擔任呐喊、起哄的角色,就像看戲叫好一樣,關健時刻的叫好也能提演員的精神。總之,練習當眾說話那可是最好的機會了,誰都可以當矛去射別人的盾,誰也都可以當盾來擋別人的矛,雖說有些亂亂轟轟少有章法,對熱血的少男少女們卻是魅力無窮。還有那滿世界的傳單,紙張雖仍粗劣,卻有了花花綠綠的顏色,字是工整的仿宋或是灑脫的楷書,看似印刷體,卻是拿了蠟紙、鐵筆,一筆一劃在一張專用的鋼板上刻出來的,然後將蠟紙貼在油印機的紗網上,滾足了油墨,一遍又一遍,下面才出來了一張又一張的傳單。傳單散發著濃郁的油墨味兒,滿世界都可以聞到,更不要說紅衛兵組織佔據的地方了,若要分辯是不是一個組織所在地,只須用鼻子聞一聞,看它是否有足夠的油墨味兒就可以了。 所有這一切,李三定都經見過了,熱血也隨了沸騰過,但他在其中的角色總是最末等的,人家寫好了大字報,他拎了漿糊桶去貼;人家開辯論會,他去準備桌椅板凳;人家蠟紙刻好了,他拿了去油印。他做的盡是不用動腦不用動嘴的事情,而這樣的革命運動要緊的正是動腦動嘴呢。但他沒有辦法,他對自己的筆和嘴一點不抱希望,鍛煉的機會是天天都有,但他寧願眼看著機會一次次地失去。這讓他在一段時間真是痛苦得很,夜裡一做夢就是坐在辯論會上被一個伶牙俐齒的人攻擊得張口結舌。好在,這末等的角色不只他李三定一個,行動起來也是鬧鬧哄哄的一小批,況且在一小批裡他貼大字報總是最快最平整的,印傳單也是又快又清晰。他最明白不過,其中快有快的聰明平整、清晰也有平整、清晰的聰明,因此他自個兒也有小小的快樂。但由於別人從不去在意這種聰明,他那快樂便有點像晴天裡的雨滴,沒待落地就被蒸發掉了。 時間長了,李三定的熱血沸騰和那些戰鬥在前沿的人的熱血沸騰就顯出了區別,那些人由於直接的參與,熱血的沸騰愈來愈接近頂點了,而李三定的沸騰卻漸漸地在往低裡走,就好比之間隔了道牆,對牆那邊的熱鬧李三定只是旁聽的角色,聽多了聽慣了,想沸騰也難沸騰起來了。但一些事情到底是要由那些直接參與的人來決定的,比如唇槍舌劍的辯論,像是已遠遠不夠他們的熱血消費的了,他們一邊高喊著要文鬥不要武鬥,一邊卻難以抑制地修工事備武器,拉開了武鬥的序幕。也不知是從哪個城市哪個組織開始的,就像瘟疫一樣,很快地,全國各地就都乒乒乓乓地打起來了,嚴重的地方還動了真槍真彈,死了真人。到了這個地步,大家不但不能停止,反更感到了鬥爭的嚴峻,每天站在毛主席像前,淚光閃閃地宣誓:即使拋頭顱撒熱血,也要保衛您,捍衛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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