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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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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去是一所很大的院子,院子四周是帶走廊的房子,走廊比院子高出許多,由一級一級的石階連接了起來。站在院子裡,就像進了什麼包圍圈,要不是滿牆紅色的最高指示,李三定還以為到了報紙上批判的舊社會了呢。他定定神,先從南房開始,依次地東房、北房、西房……進一個門,就問工作隊的小路在不在?人家搖頭,他就進另一個門。這樣出出進進的,同樣的話也問了再問,他就不由地有些發慌。倒不是因為找不到小路,而是因為房裡的人太多了,也不知哪裡來的,許多門裡都是煙霧繚繞的,就如同一個一個的洞穴。他站在亮處,「洞穴」裡的人看他是方便得很,進一個門,齊刷刷的目光就投過來,他的慌就多上幾分,這樣慌上加慌的,沒等把門進完,他腳下的鞋子就掉了兩回,頭上的汗也出來了,臉紅得都快趕上牆上的最高指示了。其中的一個門裡,二十幾個全都是年輕姑娘,一式的綠軍裝,短頭髮,門上掛了「鐵姑娘隊」的牌子,見他進來,忽然爆發出了一陣大笑。笑聲中他鞋掉了不說,腦袋還撞在了走廊的柱子上。笑聲更升了級,嘩——嘩——驚濤駭浪一般,他話都沒說出來就被嚇跑了。下一個牌子,寫的是「貧協會」,門裡一群中老年人,在吐出的煙霧裡大聲爭吵著什麼,誰都搶了說自己的,誰都不肯聽別人的。李三定把話問了一遍,沒一個人理他,再問一遍,還是沒人理,他終於沒勇氣問第三遍,就又往前去了。下一個門裡,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幾十個人席地而坐,黑壓壓的,幾乎全都是黑衣黑褲,勾了頭,看了地下。他們的前面,一個年輕人在講著什麼。年輕人中等個子,方正的臉龐,嗓門有些尖聲尖氣的原來是米小剛呢!抬頭看門上的牌子,寫的是「治保會」。米小剛在治保會幹什麼呢?再聽,原來是一群戴帽四類分子,個頂個的階級敵人。怪不得,他們頭都不敢抬一下了。 李三定正要走開,就聽米小剛忽然喊道,你站過來! 李三定怔怔地站住,才明白米小剛叫的是一個戴帽分子。那人從人群裡站出來,走到米小剛跟前,米小剛左右開弓,啪啪就是一頓耳光。被打的人鬍子拉碴的,頭髮花白了,背也駝了,但站在那裡動也不動,耳光就像打在木樁上一樣。米小剛自個兒打累了,又叫了另一個戴帽分子代他打。這另一個要年輕許多,個子也高,一巴掌就把那老的打倒了。老的躺在地上,吭也不吭,動也不動,仿佛一棵樹忽然被風刮倒了,不去扶它,在地上就那麼躺一輩子都是可能的了。 李三定看著,自個兒的臉都有些痛了,想那米小剛,真不知為什麼那麼多的仇恨,動不動就要拼命的樣子,現在連他李三定似乎都在被仇恨著了。 接下去是「團支部」、「民兵連」、「婦聯會」什麼的,團支部的米小剛正在那邊和階級敵人較勁,民兵連的金大良也不知哪裡去了,門都開著,只有幾個年輕人坐在民兵連的桌子上聊得火熱,也看不出他們是幹什麼的。婦聯會的門虛掩著,裡面傳出嘰嘰喳喳的聲音,就像是一群剛歸巢的鳥兒。再往下才是黨支部和工作隊了,門卻都關得死死的,李三定敲了敲,沒人開,又推了推,沒推動,返身問那幾個年輕人,年輕人說,小路是誰?看樣子,他們和大隊部沒一點關係,只為了找空房子聊天來的。 再接下去就更奇怪了,二十幾個人在一個比治保會更大的房子裡,拉的拉唱的唱跳的跳,比治保會那邊要喜興多了。房子的門窗都關閉著,站在門外聲音不大,推門進去就像掉進了一個節日裡,到處是旋律、節奏,到處是激情和喜興。沒一個注意到他,只有一個胖嘟嘟的女孩立刻替他把門關上了,卻也不看他,獨自跑到角落裡反復做著一個動作。另一邊是五六個人站了一排,貓了腰蜷了胳膊,隨了節奏忽而進忽而退的。還有一個穿了大衣的人,手裡執了一根細細的竹棍,邊唱邊做騎馬的動作。一遍又一遍,總也做不好,嘴裡也就一遍又一遍地唱:穿林海跨雪原,穿林海跨雪原……李三定開始明白,這是正排練《智取威虎山》呢。這種排練學校、工廠到處都有,卻沒想到村裡也有了,且是在這樣一座院子裡。李三定覺得放鬆了許多,便上趕了那胖嘟嘟的女孩問工作隊的小路,女孩仍看也不看他地說,這是宣傳隊,不是工作隊。李三定只好又去問其他人,其他人也是和女孩一樣的回答,頂多往工作隊的房間那邊一指,說,工作隊在那邊。 從宣傳隊出來,就只剩了樓上的廣播室沒去過了,李三定看看那架木梯,又高又陡,兩根梯腿疙疙瘩瘩的,長滿了疤拉節子,一頭靠在房檐上,一頭紮在南牆根下沒化掉的積雪裡。橫棖呢,有不少處纏了鐵絲,像是要斷開了,拿鐵絲來固定的。李三定走到跟前,扶了梯子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往上爬了。他是十二分地不想上去,邁一步,停一會兒,邁兩步,又退一步,梯子吱吱呀呀的,像是承受了千斤的重量。他想要是聲音再大一點,他就毫不猶豫地退下去了。但吱呀聲就像一個老病號均勻的呻吟,不間斷,也不見什麼異常。 終於上到了門樓,廣播室的門緊閉著,李三定上前敲了敲,聽不到動靜,又敲了敲,才聽到一個聲音嚷,敲什麼敲,進來就進來! 聲音熟悉得很,推門進去,原來是金大良! 金大良坐在一張一人凳上,他的身後是一排溜的一人凳,身前則是一張鋪了花單子的單人床。床上坐了個紮兩把小刷子的女孩,小刷子紮得很特別,頭上不見分印,一直順到耳下,一邊一個,從哪邊看都像一隻短把兒的笊籬。笊籬前面是一張俊俏的臉,大眼睛,高鼻樑,大嘴巴,眼睛是亮的,鼻樑是亮的,嘴唇也是亮的,一整張臉就像熟透了的葡萄,碰一下那亮澤都可能變成水流出來似的。但笊籬樣的髮式跟這張臉配在一起,卻顯得有些怪,仿佛是錯穿了衣服,怎麼看怎麼不是她自個兒的。 金大良見是李三定,吃驚地站了起來,說,你怎麼來了? 李三定便說要找工作隊的小路。 金大良說,你不是豬腦子吧,這時候還自個兒往槍口上撞? 李三定不明白地望著金大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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