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斷裂 >


  卞紹宗說:"是啊!教育,也只有教育,才能富甲一方,這是許多國家的法寶了。"

  龐社教苦笑一聲,啥話也不說了,一張典型的老農才有的飽經風霜的臉,寫滿了一如腳下這片黃土地一樣的無奈,唯一和老農不一樣的,是被些許墨水和文化浸染過的思維,通過一雙如秋天豆莢一樣乾癟的眼睛,在瞳仁裡或多或少地表現出幾分睿智和含蓄,而這難得的睿智和含蓄接觸到農村如何才能不封閉、不落後這樣的重大問題時,就顯得有些惶恐。如果是純粹的農民,就不會有這種惶恐,特別是深山裡的農民,他們更多的是對命運的屈服和對現實的麻木。

  龐社教不說話,卞紹宗也就閉了嘴。卞紹宗心裡太明白了,九十裡鋪中學,還是九十裡鋪鄉的最高學府呢,教師隊伍的素質尚且如此,那麼,整個九十裡鋪鄉屬其他村小學的教師隊伍是個什麼樣的層次,就更可想而知了。

  "龐校長,又來麻煩您了。"

  校門口進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農民,徑直到了龐社教的辦公室,說話間,恭敬地給龐社教遞上了一支清穀牌香煙,"我父親過世兩年了,家裡沒有安穩過,我去年在城裡打工摔了腰,留下了後遺症;兒子上學也不爭氣,從沒有及格過;到集鎮上買了幾十斤小麥種子,種在地裡,都沒有發芽,絕收了,後來才知道是假種子,現在一家人都揭不開鍋了。請您看個日子,給我父親遷個墳。父親那邊的日子是不是不好過了,折騰我們活著的人呢?"

  "哦哦哦,好的,先坐吧!"龐社教示意青年農民入了坐,表情尷尬得像是吞下了蒼蠅,"過一會兒,過一會兒好嗎?然後咱聊聊,我去你父親那邊看看。"

  卞紹宗隱約聽出來了,龐社教說的那邊,指的是另一個世界--陰間。

  卞紹宗有些發愣,龐校長和青年農民顯然是在進行著一個完全和教書育人毫不相干的話題,這話題就像一股莫名其妙的溪流突然匯入了大河,堂而皇之地一起流淌著。卞紹宗的目光不由停留在被炊煙、香煙熏黑的牆上。牆面顯然是某年某月用白石灰刷過的,但是整體顏色並不怎麼白,白石灰殘留的痕跡反而顯得髒了。吸引卞紹宗眼球的是牆上掛滿的各種鏡框和獎狀,都是地區、縣教育局授予龐社教的各種榮譽稱號,其中最搶眼的是地區教育局授予他全地區優秀園丁的獎牌,被龐社教擦得鋥明瓦亮,顯示著主人公在全地區教育界的崇高威望和聲譽。

  卞紹宗隱隱覺得,眼前這個龐社教突然神秘、古怪了起來。

  龐社教見掩飾不過去了,只好給卞紹宗攤了牌:"卞大學生,讓你見笑了,這個兄弟是請我去給他父親遷墳。你是城裡人,對這個事情可能不瞭解,是咱鄉里人的風俗。"

  青年農民就當著卞紹宗的面直誇:"龐校長是咱這一帶最有名氣的風水先生呢!是我們這裡的大陰陽。"

  卞紹宗就"哦哦哦"地支應著。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校長,一個基層的知識份子,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全地區有名的農村教育工作者,居然在這山高皇帝遠的九十裡鋪肆無忌憚地大搞封建迷信活動,並且把這些污七八糟的東西帶到了教書育人的聖潔之地。

  既然被青年農民桶破了,龐社教就索性放開了,對青年農民說:"你父親好像是埋在東北方向吧?"

  "對,是埋在東北方向。"

  龐社教拉開抽屜,取出一支松香,點燃了,遞給青年農民,然後轉過身子,面朝東北方向,眼睛半閉,旁若無人,口中念念有詞。

  卞紹宗像木頭一樣立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任何是好。

  青年農民則一旁肅立,噤若寒蟬,兩臂平舉,發抖的兩手緊緊地掬著燃燒的松香,全神貫注地盯著龐社教神乎其神的表情,仿佛看見父親的鬼魂像一股陰風,正從東北方向匆匆刮過來,卷過山岡,穿過玉米地,守到校園外面,旋來旋去。豆大的汗珠從他黑黝黝的後脖子上滾落,頃刻之間,髒兮兮襯衣就湮濕了。

  空氣中的松香味兒越來越濃,龐社教在繚繞的煙霧中,臉色忽而平和,忽而焦慮,忽而微笑,忽而頷首,忽而點頭,仿佛身處傳說中的陰間冥國世界,與眾多鬼魂談笑風生,共同商討關於青年農民的父親的墳該不該遷移的具體問題。

  龐社教念叨些什麼,卞紹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聽清,隱約只聽見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判官鬼吏、五道將軍、十殿閻王、東嶽大帝以及奈何橋、鬼門關、陰陽界、天子殿什麼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