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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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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紹宗猛然醒悟。偏遠山區的峰巒疊嶂仿佛把天氣的陰晴變換分割了,你的頭頂是一片藍天,並不意味著別人的頭頂就風平浪靜。天氣的表演往往給人以意想不到的懸念,此刻,麻子溝方向准是雷電交加,大雨滂沱呢。等卞紹宗匆匆趕到的時候,麻子溝的雷陣雨已經停了。這裡的山梁、溝壑、樹木、莊稼仿佛被清洗了一遍,在斜陽的照耀下顯得生機無限,一道美麗的彩虹懸掛在麻子溝兩邊,構成了一幅生動而迷人的風景。 美麗的風景下卻是另外一場驚心動魄的場景。麻子溝的河水暴漲了,溝裡平時只有一條窄細的小溪,在四周乾裂的泥漿皮和沙礫的包裹中,在日頭的暴曬下,像一條乏軟的蚯蚓。與其說像河灘,不如說更像戈壁,而現在,溝裡的泥漿皮和沙礫被咆哮的山洪吞噬了,老師們正在背著、領著初中低年級的學生在齊腰的洪水中艱難地往對岸掙,一趟,一趟,又一趟……民辦老師周元寶不僅背著一個,右手還牽著一個。縣級"教學能手"吳四求是個獨膀子,他用唯一的一隻手緊緊攥著鐵鍁,有個小女生趴在他的背上,緊緊摟著他的脖子。校長龐社教顯然已經背了幾趟了,整個身子被鐵鍁支撐著,仿佛要倒下去的樣子,大口大口地揚著氣…… 卞紹宗突然熱淚盈眶。淚,像無雷之雨,瞬間就打濕了他的衣領。 卞紹宗仿佛從夢中驚醒,趕緊沖上前去。 龐社教生氣地說:"卞老師,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卞紹宗說:"我怎麼就不能來,把我當外人了啊。" 龐社教說:"你一個城裡來的人,趟過山洪嘛你?河底三角石啊樹叉子啊啥都有,你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還有膽子背學生?告訴你吧,九十裡鋪的老師背學生過河,是幾十年的老傳統了,沒有啥稀奇的。" 卞紹宗說:"但是其他老師都在這裡背學生,我不能光看著啊。" 龐社教說:"你能到這深溝裡來,我們已經領情了,趕緊回去吧,這裡沒你的事。" 這裡真的沒自己的事嗎?特別是此刻。 眼前的洪水咆哮著、呼嘯著,卞紹宗的內心也在咆哮和呼嘯著。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場景,老師們無私拼命的狀態,緊緊地撅住了自己的心。這些年,他通過報紙、電臺,電視等媒體沒少見對某地某人無私奉獻精神的宣傳,對某中高尚靈魂的讚美,而眼前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報紙上有過嗎?電臺播講過嗎?山外的人們知道嗎?肯定不知道的。暴雨早就過去了,而卞紹宗似乎剛剛經過了一場洗禮。自己是為著一個人生的目標來的,但是,自己與這些農民出身的人民教師相比,似乎有一種深不可測的距離,他發現了許多新鮮而陌生的東西,這是一些可遇不可求東西,沒必要刻意去尋找,事實上已經呈現在了眼前,沒有一點神秘感,卻又是那麼的神秘,很久了,他曾尋找過這種東西,答案卻總是很遙遠,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個巨大問好後面的答案,答案是無盡的,沒必要確認,也沒必要仔細咀嚼,因為這樣的答案至少不是假的。這是自己要尋找的,要體味的,要用一生來慢慢咀嚼的,這使他想到了自己的選擇,而選擇,又使他冥冥中想到了自己和九十裡鋪的關係,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這樣的關係似乎很具體,似乎又很籠統。 吳四求在河中央,扭過頭,著急地朝他喊:"卞老師,你千萬別過來,水裡危險。" 一句話,使卞紹宗熱淚盈眶。就是這句話讓卞紹宗哭了,剛才,他的眼眶裡還沒有淚水,眼眶裡被畫面塞滿,而今,畫面裡像是遭遇一場暴雨。 龐社教告訴卞紹宗:"你知道吳四求的左胳膊是怎麼沒的嗎?四年前,也是在這裡背學生的時候,上游下來了一根木頭,擊中了他……" 卞紹宗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時間像風一樣快,轉眼就到了和師生們分手的時刻,為了歡送卞紹宗返回師大,校長龐社教在宣紙上寫了一個條幅送給卞紹宗。 卞紹宗一看,竟是一幅隸書,不禁暗吃一驚。古人雲:秦篆漢隸。篆書和隸書講求的是端莊和拙撲,今人成大器者,大多是學有專攻的書法人士,而浮躁之人大都愛辟捷徑,靠行草成就虛名。沒想到在這遠離學界的僻壤山鄉,竟有好篆隸之人。卞紹宗沒來得及細看內容,首先就被這幅隸書的風格吸引住了眼球。但見通篇字勢,貌秀氣酣,儀態純真;沉鬱遒古,大巧若拙;布白勻稱,疏密有致。間架靈動闊達,字態端方敦厚。其沉著穩重,若泰山之安;其磅礴氣勢,如大河之流。字裡行間蘊含著逶迤深沉的力量。書法研習到這等境界,沒有十年八載的水滴石穿、面壁修行是達不到這個高度的。卞紹宗既感動,又感到驚訝。關於這裡的民間書法,卞紹宗走村串戶家訪時早就領教了。文盲不少,卻不缺寫毛筆字的人,許多山野人家祖祖輩輩對文房四寶的崇拜,顯然傳承了秦漢遺風,每個村落裡都有那麼三五個頂極的書法藝人,一手好字即便放到縣裡的群眾藝術館裡參展也不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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