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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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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裡鋪是我們清穀縣最窮的地方。"頓了一下,這個縣城工人家庭出身的二十三歲的學子,目光中充滿著堅毅和渴望,目光眺望著窗外的藍天和白雲,心兒仿佛早已飛到了九十裡鋪的窮山溝裡,"我的生命應該是屬於九十裡鋪的,我深深地愛著九十裡鋪的一草一木。" 這話很容易使人想起一代偉人周恩來的名言:"我是愛南開的。"只不過,人家那是南開,校長是大教育家張伯苓,而九十裡鋪是個偏遠西部的山區中學,校長龐社教是個剛由民辦身份轉為公辦的農民教師。 值得一提的是,風光赴任的卞紹宗,當時還不會吸煙,甚至連香煙盒都未曾摸一下。換句話說,他的精神世界本身純淨地像一支未點燃的香煙,潔白而又典雅。他把教育教學工作當作了他的全部,甚至當作人生的涅磐,自覺接受從未遇到過的鄉村生活艱難困苦的洗禮和考驗。 光陰荏苒,鬥轉星移。日子在歲月中重複著。 在九十裡鋪中學工作了不到三年,卞紹宗宿舍的牆上就掛滿了各種獎狀,書架上陳列滿了各種證書,如縣、校級的優秀班主任證書、優秀教師證書等等,不一而足。 卞紹宗成為母校西北師範大學自願獻身農村教育事業的典範,事蹟像長了翅膀,在大學校園的教室裡、圖書館裡、學生寢室裡廣為傳播。當年,卞紹宗被母校評為最感動新一代大學生的人。 父親、母親是支持卞紹宗的。卞紹宗始終認為,自己的人生選擇,離不開父母高貴靈魂的影響。 有次在清穀縣教育工作會議上領獎,面對鎂光燈的閃爍和錦簇的鮮花,他臉前就浮現出了父親的身影。在他記事起,在縣國營機床廠當了半輩子車間主任的父親,幾乎年年都是勞動模範,年年都要興高采烈地抱回一大摞獎狀來。父親把那些獎狀看得像心肝似的,那裡面,凝聚著他這個老工人的所有心血和汗水。九十年代初,廠子快要垮了的時候,他響應號召第一個申請待崗,沒想到這一待崗,實則等於失業,變得一無所有。他每月只能靠民政部門送來的救濟金過日子,父親始終堅信,國營企業是祖國的半壁河山,遲早有一天,還會重振雄風。父親四十多歲上就得了尿毒癥,為了工作,他很少請假歇班,後來就累倒在了機床旁邊,他一癱瘓在床,把母親的身體也拖垮了。母親是針織廠的,早父親一年下崗。父親始終開導母親:"咱是勞動模範,是老黨員,咱得有骨氣,咱得為國家分憂,為企業解愁。" 尿毒癥是個靠錢維持生命的大重病,需要經常透析,臥床十年就連借帶欠花去了十幾萬元,藥費卻無處報銷。父親反過來安慰母親:"等著,等我們的廠子翻過身那天,藥費全報了,身體全好了,我第一個到車間掄大錘。" 對卞紹宗紮根農村教育事業的選擇,父親不但沒有怨言,而且從被窩裡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緊緊地攥著兒子的衣角,說:"爸爸尊重你的選擇,這才是勞動模範的兒子,你放心地去吧,不要管我們,等廠子好了……"話沒說完,就昏迷了。 至今,父親並不知道廠子早就垮得一塌糊塗,廠長、書記涉嫌貪污、挪用公款被抓判刑,技術副廠長--當年轟動全縣的改革明星牛星燦早就見風使舵,轉身溜進了機關,如今已當上了清谷縣縣長。社會上對此早有段子,說是機床廠抓了幾個混蛋的,成全了一個搗蛋的。這個搗蛋的,就是指牛星燦。 想到這裡,站在領獎臺上的卞紹宗,突然熱淚盈眶。 其實,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是那些榮譽和證書,填充了他內心遮天蔽日的寂寞和孤獨。他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奉獻對於青春來說,是需要勇氣的,比天還要大的勇氣。 奉獻就意味著失去。既然選擇了,就必須正視失去。對卞紹宗來說,惟獨失去和周筱蘭的愛情,是他心中最大的、難以癒合的痛。不想,真的不敢想,卞紹宗不敢想愛情。 曾經一度,他看到媒體對奔赴新疆、西藏、甘肅的大學生志願者、堅守唐古喇山高原的解放軍戰士連篇累牘的宣傳,總有一種不屑,覺得人生的過程本可以五花八門,去了就去了,奉獻了就奉獻了,有什麼值得宣傳的,而並非西藏也並非唐古喇山的九十裡鋪,切實使卞紹宗骨子裡對奉獻有了一種新的理解。卞紹宗深刻地認識到,奉獻就是堅守,必須堅守,堅守自己對自己的承諾,堅守自己的青春、勇氣和靈魂。 這種堅守,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呢?他沒有過多地考慮,他只是感覺到,九十裡鋪的老百姓把他看得很另類,有次去趕集,一位老農緊緊地拉著他的手說:"卞老師你是清穀縣的城裡娃,二十多歲,為了咱山裡娃的念書,上百里路上到了咱九十裡鋪,把心思全放到了山裡娃念書的營生上……"老農說著說著竟然有些哽咽,有一種見到活菩薩的味道。 這使卞紹宗心裡波浪翻滾。他總覺得老農質樸、平實的表達有些耳熟,甚至蘊涵著某種經典的意味。這使他感到很奇怪,老農目不識丁,不可能引經據典的。卞紹宗清楚,這其實是老人不經意的感慨,但是,這種經典的感覺從何而來的呢?這個疑問困惑了他好長時間,後來在一個孤獨的夜晚,他從夢中醒過來,突然有所開竅,竟是第一代領導人毛澤東的名篇《紀念白求恩》中的文字:"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五十多歲,為了幫助中國的抗日戰爭,受加拿大共產黨和美國共產黨的派遣,不遠萬里,來到中國……" 卞紹宗"噗嗤"一聲笑了,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老農一番不經意的感慨,竟使他想到了毛澤東的名篇。豈敢豈敢,豈能如此瞎聯繫,不能這樣想了,不能這樣想了啊!怎麼會想到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白求恩呢?真是少年糊塗,糊塗年少啊!他扯過被子捂了腦袋,想睡個回籠覺,卻再也睡不著,只好拉開了電燈,一骨碌起來,披了衣服,下床,用手輕輕地撫摩著榮譽證書和獎狀,眼眶裡有一種潮濕的感覺。他突然覺得,榮譽和證書,就像他分娩的胎兒。他逐一輕輕地吻了它們。他對自己這種反常的行為感到有些驚訝,更多的是感動。 這吻,曾經給予過初戀情人周筱蘭。 於是,周筱蘭突然從天而降似的跳入他記憶的螢幕中了。他一時有些慌亂,他趕緊用涼水沖了頭,洗了一把臉,這才讓自己定下神來。他強迫自己穩穩地坐在燈下,開始分析制定下周的教學、家訪計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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