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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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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正用熱水燙我脫下的那堆髒衣服。那上面的蝨子挺頑強,用涼水洗不掉,只能用開水燙。回家沒給家帶點什麼,卻捎來一堆令人厭惡的寄生蟲。母親心疼得直掉眼淚。 下鄉前,衣服都是母親洗的,現在再讓母親洗,自己感覺也不得勁兒。 「媽,我自己洗吧。」我不好意思地望著母親。 「你這身髒衣服,不用搓衣板還能洗乾淨?行了,還是媽給你洗吧。」母親說著指著鍋,「那是用你帶的米燜的乾飯,你趕快趁熱吃吧。」 「媽,您也一塊兒吃吧。」 「媽剛吃過。這盤錦大米是比城裡供應的米油大,挺香的。」 喝慣了青年點的「軍艦湯」,我冷丁吃著母親用大油做的白菜燉豆腐,感覺勝過山珍海味。 母親看著我說:「明天就是農曆三十了,一會兒媽上街買點菜。」 「媽,這五元錢給你。」我從兜裡掏出韋翠花給我的錢。 「怎麼,隊裡結算了?」母親感到意外,並沒有接我的錢。 我說:「隊裡得過完春節才能結算完,這是我上葦塘掙的。」 「你還上葦塘了?」母親眼裡透著擔憂,「聽說割葦子那活可苦了,去的人都要脫層皮。」 「我沒有割葦子,是跟著做飯。」我說得很輕鬆。想到葦塘裡我從死亡線上掙脫過來的那一幕,至今仍心有餘悸。可我不能對母親講,母親知道了一定會受不了。 我將那五元錢硬塞給了母親。 母親拿出家裡積攢的一斤肉票和一斤雞蛋票,上街去了。臨近春節,城裡的副食供應很緊張,雖然憑票供應,商店裡依然人頭攢動,排起了長隊。平時攢得可憐的副食票不一會兒就全都花光了,可餐桌上也僅僅能見到零星的肥肉片。 晚上,母親開始拆她穿的那件毛背心。我不解地問:「媽,這毛背心沒破,您拆了幹啥?」 母親指著床上的一團新毛線說:「媽用你的五塊錢買了點毛線,加在我拆的毛背心上,我想重織個大點兒的。」 我說:「媽,那您不如織件毛衣,反正費一回事兒。」 母親說:「媽自有打算。」 除夕之夜,外面靜得出奇。我和母親坐在一起吃年飯。一盤花生米、一大碗豬肉燉酸菜。小飯桌上擺著三雙筷子,三隻小碗。 父親不在,屋內異常冷清。往年闔家團聚的那種溫馨與祥和成了奢侈的回憶。 母親打開桌上的一瓶二鍋頭,將三隻小碗裡淺淺地倒了一點兒。我一下又想起了父親。 父親被關進監獄後,我費盡心機打聽到父親的下落。那天我偷偷跑去看父親。把門的人一聽我是反革命的兒子,便厲聲訓斥道:「小狗崽子,膽兒不小哇,不躲遠點兒,還敢上這兒來。」 「我咋不能來?」我疑惑地望著他。 「你老子是什麼東西你不知道哇?他要當權,我們工人階級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把門人瞪著我,「你還認他為父親,還想當狗崽子?」 「大叔,我跑了這麼遠的路,好不容易找到這兒,您就讓我見我爸一面吧。」 我帶著哭腔,像個乞丐般地不住向他哀求:「我求您了,求求您了。」 把門人輕蔑地瞅著我:「你這小狗崽子,咋這麼沒臉沒皮?親不親線上分,趕緊滾開。」隨後將大門咣當一聲關上。 我氣得咣咣地拍打著大門,直拍得手腫起來。 一會兒,門又打開,突然一盆冷水潑到我頭上。我激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滾,快滾!」那人叫道,照著我就是一腳,隨後揚長而去。 我喪氣地跌坐在地上…… 「媽,爸來過信嗎?」想到父親我忍不住問了母親一句。話一出口,又感到後悔,這不又觸到母親的痛處嗎? 「唉——」母親重重地歎息著,「前些日子,你爸托人帶回了一張字條,上面只寫著:我在這兒挺好,不要掛念。」母親直怔怔地望著桌上斟了酒的小碗,眼圈一紅聲音顫抖著,「你爸苦哇,他渾身淨是病,可他不肯說,唉。」 母親的眼淚撲簌簌地滾落到端起的小碗裡。我一陣心酸,跟著端起了盛酒的小碗。 母親抽泣著說:「你爸除了過節喝點兒,平時從不碰酒。這碗酒是你爸的。來,咱倆敬你爸一杯。」母親和我端起小碗同父親平時用的那只碗碰了一下,她揚脖將碗裡的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嗆得母親咳嗽起來。母親手捂著嘴臉漲得發紅,可她仍端起父親用過的那個小碗。 「媽,您別喝了,我替爸喝。」我搶過母親手裡的小碗,屏住氣一口幹了。 這酒足有六十多度,我感到嗓子像著火似的發熱,嗆得咳出了眼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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