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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母親心疼地輕輕拍著我的後背,隨手從那大碗裡夾起一片肥肉遞到我的嘴邊:「孩子呀,快吃塊肉,壓壓酒。」

  我貪婪地嚼著肉,止住了咳嗽。下鄉後頭一次嘗到肉,哇,真香啊!我勸母親也吃幾塊。這肉燉酸菜裡只有薄薄幾片肉,母親全都夾到我的碗裡。

  「媽,你也吃塊肉吧。」我給母親夾起一塊肉。母親又將這塊肉夾回到我的碗裡說:「孩子,媽不愛吃肉,媽知道青年點伙食清淡,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多吃點肉,媽才放心。」母親瞅著我消瘦的臉頰,聲音有些哽咽:「看你才去幾天,就瘦成這個樣子,媽心疼啊!你別惦記家裡,這城裡咋說也比你們青年點強啊!」

  我一下怔住了,放下手中的筷子,仔細地瞧著母親。

  母親怎麼變得這樣憔悴、蒼老。才四十多歲,臉上已出現那麼多皺紋,下巴頦兒尖尖的,顴骨明顯地突出來,仿佛只有一層皮包著骨頭。母親臉色幹黃,兩腮深深凹陷,淚水不住地流淌著。

  「媽……」我激動地喊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的天哪……這是怎麼啦?」大年初一早晨,一位女人悲愴的哭聲將我驚醒。

  我走到院內,見西廂房那家的門大開著,屋內一位中年婦女披頭散髮地跪在地上,手拍打著地號啕大哭。母親和幾位鄰居在她身旁勸著,陪著掉眼淚。

  「孩兒他嬸,人死不能複生,你可要想開呀,哭壞了身子可咋辦?」我的老鄰居韓大媽流淚勸著。

  這哭得死去活來的女人不是我們院的尚大嬸嗎?難道尚大爺他……

  我心裡咯噔一下。從鄰居的口中我得知尚大爺上吊死了。

  在我們這個四合院,住西廂房的尚大爺一家與我家的關係挺近。尚大爺大臉盤短粗脖子,身體像個圓筒子。他脾氣火暴,每晚必喝三兩白酒。他愛下象棋,每到星期天晚上,便邀父親殺上幾盤。他老伴兒在街道工廠當勤雜工。家裡只有三個丫頭,又都下鄉了。

  尚大爺解放前被國民黨抓過壯丁,在運輸隊中學會了開車,他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筐。一天,連長給他填好了一張表,讓他按手印,他不知上面寫的是什麼,便稀裡糊塗地按上了手印。後來他才聽說按了手印就參加了國民黨。

  遼沈戰役中,他們團投誠,他被留在部隊開車。解放後就來到父親的工廠當了司機。他曾向組織如實交代了那段歷史。組織上經調查,認為他入國民黨屬於被人欺騙,便沒做任何處理。

  哪知「文革」開始後,清理階級隊伍。造反派將他揪了出來,說他是國民黨安插的特務,讓他交代歷史問題。他生性倔強,不承認是自願加入國民黨,說自己並沒有做對不起人民的事。造反派將他關押,打得他遍體鱗傷。今年的三十晚上才放他回家,並叫他初一的早晨回去,繼續交代問題。

  我的心沉得像墜著一個鉛砣,腳步沉重地走進尚大爺的家。屋內的大炕上立著一隻破舊的炕櫃,上面摞著帶補丁的被褥。一個瘸了腿的舊立櫃栽歪在牆角。家裡沒一件像樣的東西。地上是堆未及打掃的碎玻璃碴子。

  尚大娘抽泣著道出了尚家那個淒涼的三十之夜。

  尚慕春兩個在農村插隊的姐姐在當地過革命化的春節未歸。已與父親斷絕關係的尚慕春,一聽說三十晚上父親要回家過年,扭頭跑到班裡一個叫「棺材頭」的淘氣包家中躲了起來。滿懷希望能與女兒相聚的尚大爺見家中冷冷清清,他紅著眼青筋暴跳地對尚大娘大發雷霆:「瞧你生的這些小兔崽子,真是他媽的白眼狼,大過年的一個都不在家。養她們算作了孽。」尚大娘垂喪個頭只顧掉眼淚。尚大爺拿起酒瓶一口氣將一瓶酒灌下肚,隨後朝牆上憤怒地砸去。「嘩啦」一聲,家中唯一的鏡子霎時成了一堆碎片。

  大年初一的淩晨,他趁老伴兒剛剛睡著,來到院裡的公共廁所上吊自盡了。有人上廁所見裡面吊著個人,嚇得趕緊喊人。待解下繩套時,發現人已斷氣多時。

  尚大娘哭得背過了氣,母親急忙掐人中,好一陣忙活才醒過來。她抓住母親的手說:「老尚怎麼想不開呀?他扔下我們娘兒幾個不管,我可怎麼辦呐?老尚啊,你咋這麼狠心呢?」母親不知該如何勸慰,只是默默流著眼淚。

  尚慕春突然回來了。她一見僵硬的父親翻著白眼,舌頭伸出老長,頓時驚呆了。她扶著門框,身體卻軟得像麵條,一下便癱倒了。她面色蒼白,兩眼發直,身體不住地哆嗦,嘴半張著說不出話來。

  我不禁想起尚大爺在世的情景。尚家的三個女兒中,他最疼愛的老丫頭尚慕春卻最令他頭疼和無奈。尚慕春從小就厭煩學習。她性格潑辣像個假小子,整天跟班裡淘氣的男孩在一起瘋。有時還翹課,考試常常不及格,氣得尚大爺沒少扇她。尚大爺常來我家,在父親面前發洩對尚慕春的失望情緒。父親沒少安慰他。他羡慕我的用功和聽話,對我表現出特殊的親近。有一次他到我家拍著我的頭說:「你小子,學習這麼好,長大肯定有出息。看你尚大爺沒文化,多受憋。」

  我說:「開車多神氣,長大了我跟你學開車。」

  「哎,開車以後也得有文化。要是你能當科學家、工程師什麼的,那不比當司機更好嗎?」尚大爺瞧著父親說,「白書記,你說是不?」

  父親笑而不語。

  如今,尚大爺就這樣走了,走得這樣倉促,這樣悲慘。

  尚大爺為什麼要選擇這條絕路?生命對於人只有一次,難道他不渴望生存下去,他不留戀這個家?

  兩天后,居委會左大媽領著一群造反派來到尚家,宣佈說,尚大爺不老實交代問題,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要家裡人認清形勢,不要執迷不悟,如不檢舉他的罪行,絕沒有好下場。

  尚大嬸怒不可遏地指著他們厲聲道:「人都讓你們逼死了,還要我檢舉什麼。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還我老尚……」突然發瘋般地撲過去沖他們又抓又撓。有個領頭的人,當時臉上被撓出了血道子,疼得齜牙咧嘴地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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