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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錯錯,你看我,你別睡!」我急促地搖晃著她的身子,她軟軟的,像昏茫的蛹,沒有任何反應。

  用件大衣將自己和錯錯裹住,來不及換鞋,便沖出門去。

  天還是黑的,黎明前的黑暗,鋪天蓋地的冷。我抱著錯錯哆嗦在風裡,找不到一輛計程車。

  錯錯,你要死了,我也不活。

  我失去過一個孩子,那個被我稱為細胞的孩子。紐遙罵我冷血,但是我對它的確沒有感情,沒有歉疚。錯錯不是我的孩子,但是這種感情就不一樣,我摸過她粉嫩的小臉,聽她嗲嗲地叫我喬米媽媽,我摟過她柔軟的小身體,她會幫我點煙,會少年老成地與我聊天,會在害怕的時候打通我的電話……

  一路跑著,跑到心跳得仿佛要衝出胸膛,跑到小腹痛得直不起腰,跑到抱著錯錯的兩臂從像灌了鉛般沉重到麻木成兩根絞在一起的鐵索,無知覺無意識,只是絞著,不讓錯錯掉下來。

  路是這樣長,仿佛會跑掉我整個生命。

  終於跌跌撞撞地進了湘雅醫院,急診室的護士迎了上來,我說:「救救我的孩子!」

  說完這句話後,我也癱倒在地上。

  錯錯站在我面前,一聲聲地叫:「喬米媽媽!」

  我努力想睜眼,想醒來,心急如焚,卻怎麼也動彈不得。

  她向我微笑,小手像風中的小白楊一般輕揚:「媽媽,再見!」

  「你要去哪兒?你別走!」想叫住她,卻出不得聲,想起身追趕,卻發現兩臂已經不在,像放平在桌上的圓規,四平八穩地躺著,動彈不得。

  錯錯面向我,人飛快地後退,直到變成了越來越小的黑點兒,慢慢消失在天的盡頭。

  我用盡全身的氣力撕心裂肺地喊:「錯錯--」

  「你太虛弱了,要多休息!」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說話的人是和其。我閉上眼,歎息。和其不可能在我身邊,夢,一定還是在做夢。

  忽然想到錯錯,忙睜眼四處看。沒有看見錯錯,卻看清了面前的人真是和其。他的下巴上長出了鬍子,青青的一片,眼眶深陷。他憔悴了這麼多。

  「錯錯呢?我要見錯錯?」我大力呼喊,聲音飄進耳朵裡,卻是氣若遊絲,像初生的小狗帶著奶腥味兒的嚶嚶叫聲。

  他握緊我的手:「喬米,錯錯好好的,有小雅在陪她。你得多休息,醫生說你貧血得很嚴重。」

  「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在胡說。」我從他手下掙開。

  「你要做什麼?去洗手間?」和其兩隻手不知道往哪兒放,不敢來拉我,又怕我摔。

  我掙扎著坐起,下床,眼前一黑,差點暈倒。

  和其的手伸了過來,我躲開,獨自抓著床邊,等這陣兒暈眩過去。

  「我扶你去洗手間。」他囁嚅。

  我面無表情:「我去看錯錯。」

  「小雅在陪著她,你休息……」

  「她?她配做母親嗎?她知道如何照顧女兒嗎?」我咬牙切齒,因為錯錯,我與她的仇恨又多了一層。

  「謝謝你,喬米。」盧小雅站在門口,兩眼紅腫,看樣子剛剛哭過。

  「我不想與你說話,你走開。」

  「喬米。」聽她這樣哀哀地叫我,我有著報復的快感。

  「走開。」

  「我……」她站在門口,眉頭緊鎖,無力地扶著門框。

  「我不想與你說話。」我無情地重複。

  她的臉色灰白,像在冰庫中般渾身顫抖,眼睛像受傷的小獸,怨怨地看著我。

  「你不去守錯錯,我去!」我放下扶在床邊的手,向前走,腳像踏了棉花,差點兒跌坐地上。

  和其著急:「小雅,你快去吧,有什麼話以後再和喬米說,錯錯一個人在那邊兒呢。」

  盧小雅看著我,終於扭頭走掉。

  和其將我抱上床,他離我這樣近,額上的頭髮掉在我的臉上,癢得令人心碎。

  「喬米,你什麼時候能夠學會照顧自己?」

  「換新的,這句話以前聽過。」我刻薄。

  次次住進醫院,都有他在,次次他都有這句話,但是次次這句話給我的感覺都不同。

  「喬米!」

  「你愛屋及烏行不行?愛著媽媽,卻忽略女兒,你還是個男人?」

  他不語。

  「如果你們都感覺她是個包袱,那麼將她甩給我。」

  「喬米,你不明白……」他不肯進一步解釋,仿佛在說的是一道菜肴,因為我沒有咀嚼過,所以,對它的烹調方法沒有解釋的必要。

  「你們怎麼會來到醫院?」

  「是你給醫生的號碼。你昏迷中一直在念我的手機號,你讓醫生找我。」

  「你們在一起?」

  他垂下頭去,像從他額上垂下來的幾絲頭髮一般靜默。

  我曾想過再見到他,要用什麼樣的態度蔑視他,用什麼樣的語言傷害他,但是,悲哀憤怒的感覺因為持續得過久不再具有爆發力,像開啟很久的可樂,怎麼樣搖晃,也不會再有液體翻騰湧動。

  「在你家?」

  他還是保持同樣的姿勢,不動不語。

  「在我曾經睡過的床上?」我心如刀割。

  「喬米!」他低低地喚我的名字,忽然起身,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表情,他的唇已從天而降,堵住我的嘴,不讓我繼續說下去。

  他的舌頭柔軟,準確地打開了我的情欲,還有淚水,我在他的吻中淚流滿面,含糊不清地叫著他的名字,一聲接一聲。他抱緊我,嘴唇摸索過我的臉龐,到我的耳邊,輕輕地說:「答應我,你自己要好好的。」

  你自己是什麼意思?如果說剛剛的吻像是給凍僵的人喂下溫暖的湯水,給了他蘇醒的機會,那麼這句話便是在他略有知覺時,又溫柔刺進來的致命一刀。何必如此殘忍,給一點希望,再將光亮滅掉!他的唇又摸索回我的唇上,這樣的清醒的吻,以前他從來沒有給過我。

  「哎喲!」他一聲輕呼鬆開我。

  我咽下嘴裡的淡淡的血腥,冷冷地看著他被我咬破的嘴唇,血凝在上面像一枝殷紅色鮮豔欲滴的櫻桃:「如果你再無禮,我叫保安!」

  我用力不小,他的傷口仍在流血,像魔術師從帽子裡扯出的紅綢帶,不知道哪裡是盡頭。他卻連眉都不皺,像遭遇accident的那種驚愕,還來不及感覺到疼痛,已經被撞碎失去知覺。他受傷了,雖然是他違犯了交通規則,但是卻是傷在我的車下,我親眼目睹了他被撞飛,真切地聽見了他與地面相碰時響亮的撞擊聲。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背影沮喪得像氣若遊絲的一個驚嘆號。關門的時候,他傷感地看了我最後一眼。

  看著門關緊,我將頭縮進被子裡,咬著被角,不敢放聲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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