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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17

  即使是在城裡,也還是能感到春天已經不可阻擋地來了,因為風裡頭有了綿軟的絲絮,它們撲到臉上,和暖而潮濕。有一首歌裡說,城裡不知季節變換,我覺得不對,應該是城裡不知節氣變換,季節,比如春天,我還是感受到了,你模糊不清的只是節氣,看不到大地上的陽氣,聽不到河流解凍時嘩嘩的流水聲,你就無法分辨是穀雨還是春分。感受到風裡的和暖和潮濕,我的某種能力在復蘇,我開始想家,想我的老馬和馬車。每天在飯店裡出出進進,我常常不自覺的就把手在空中甩起來,做甩鞭子的動作,之後長時間地想像坐在馬車上那種吱吱悠悠的感覺。每當這時,我會不由得問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答案顯而易見,但跟著那答案,另一種能力也在我的身上復蘇,我開始想許妹娜。

  也許,是春天在作祟,風在作祟,是春天裡的風,刮走了許妹娜冰冷的眼神和傷人的語調;也許,還是某些東西太刻骨銘心了,它的刻骨銘心遠遠超過了語言的傷害。在歇馬山莊飯店四周逛來逛去的那些日子,許妹娜的笑臉,許妹娜那顧上不顧下燎人的舉動,還有她那熟悉了千百年似的稻草般的氣息,統統回到我的眼前,尤其她在我哭後說出的那句話:「俺從沒忘記那個月夜,俺常常夢到坐在馬車上。」這句話,每每想起,我都按捺不住心底裡的衝動,跳上開往中山區的11路車。可是,我一次也沒有見到許妹娜,因為我從來就沒有上到三樓。不管是在行動之前,還是在行動當中,我的心都鼓脹脹的,就像一隻馬上要崩裂的氣球,可是不知為什麼,一到許妹娜家樓對面的陰影裡,那鼓脹的氣球就被誰紮了一錐子似的突然撒了氣。那一錐子,自然是另一句話:「我永遠不會嫁一個趕馬車的!」它穿破堅實的大樓紮向我時,我渾身上下一陣冷嗖嗖的。這時,我會突然的就垂頭喪氣,變成一條找屎吃的狗。

  在許妹娜家樓前樓後轉著,兩個聲音一直此起彼伏地響在我的耳邊。一個,是永遠不忘我,一個,是永遠不可能嫁給我。我垂頭喪氣,就因為我無法知道這兩句話究竟哪一句是真實的。於是,被兩句話牽扯,我偏執狂似的往返在汪角區和中山區之間。世界在那一時刻變成了點和線的組合。點,是黑牡丹的飯店,是許妹娜家,線,是穿越兩個街區的公車。實際上,在這點和線之外,還有一個更大更長的點和線,它們的一邊,是我的老家歇馬山莊,另一邊,是這混帳的槐城,一條遊絲一樣的公路連接了它們。它連接它們,原來不為別的,只為把許妹娜引出來再送回去,只為打破我在大地上慢悠悠趕著馬車的日子,讓我成了一條回不了家又找不到去處的可憐的狗。那段時間,我在城裡11路車上往返,對線一樣馬路的仇恨要多深有多深,我恨不能變成無所不能的孫悟空,把它們從大地上抓起來,團成一個球吞到我的肚子裡。

  就在我對線一樣的馬路充滿仇恨的時候,連接在歇馬山莊和槐城之間的馬路送來了我的二哥三哥四哥大批鄉下民工。得知這個消息,我說不出是難過還是高興。那個午後,我剛邁出飯店門口,黑牡丹就在後邊大呼小叫:「吉寬吉寬,你四哥他們回來了。」

  說心裡話,我壓根沒想跟四哥幹小工,那活我幹過,吃一嘴泥沙餓一天肚皮,又苦又累,關鍵是當一個小工,和趕馬車沒什麼區別,永遠也開不了公司,當不成小老闆。可是,瞭解到自己做不成對縫,再經歷一段無著無落找屎狗一樣的日子,我還是盼望有一件什麼實在的事拴住自己。至少,不至於在兩點一線上痛苦地往返。

  後來才知道,黑牡丹之所以和四哥有聯繫,是因為四哥舅哥的建築公司在黑牡丹飯店掛賬吃飯,也就是說,「歇馬山莊飯店」是四哥舅哥的定點飯店。四哥一回來,就陪他的舅哥來了。和他的舅哥在一起,四哥和在家時判若兩人,不但說話低聲低氣,連走路都是貓著腰。四哥的舅哥個子很矮,屬於有寬度沒有高度那種,有點像我名字給人的印象。為了突出舅哥的身份和地位,四哥點頭哈腰的樣子和我這條狗簡直差不了多少。惟一不同的是他可以上桌我不可以上桌,他在包間裡我在包間外。不過跟他到了工地,他的舅哥不在場,他可就是另一番模樣了。

  那是一個養一群狗的主人才有的模樣,不但腰杆豎了起來,眼角都差不點豎了起來。他在工地上管材料兼管工程進度,我,二哥,三哥,鞠廣大父子,都是他的狗。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感覺,我的哥哥和民工們不一定這麼想。我的二哥是大工,又是只顧埋頭幹活的大工,從不抬起他的頭,也就看不到四哥的樣子。我的三哥,倒是一見四哥趕緊沖他點頭,不管四哥看不看他,他多年來圍當官的轉,自然早已習慣看當官的臉色。我的二哥三哥都不在乎,鞠廣大父子就更無所謂是人還是狗了。我在乎,第一我不喜歡幹活,尤其不喜歡幹和磚石瓦塊水泥打交道的活,第二,我不願意將自己置於一項被人管制的工程之中,又是這種漫無邊際的工程。我是喜歡漫無邊際,但在那漫無邊際裡時間必須由我自己支配,比如想躺著想坐著或者想到外面走動走動。每當發現我停下來,四哥那豎起來的眼角就懸在了半空,這讓我極不舒服。

  工地,我不知道在槐城這個地方有多少工地,而這些工地由哪些人批准成為工地。在這一項項巨大的工程中,它們由審批到立項一直到施工,一步步到底怎樣形成,在我這裡永遠是個謎。當然真正的謎,還是這樣一個環節,就是它們是怎樣最後到了四哥的舅哥手裡,讓他成為包工頭。關於這個謎,似乎大多民工都不關心。或許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或許即使知道,也懶得說它,因為說不說你都得幹活。我關心,是因為我不能專心致志,思想老溜號,老為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想入非非,比如什麼時候我能成為四哥的舅哥。不過有一天,我發現關心這事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三哥。那天,工地裡來了一輛轎車,下來一夥人,四哥的舅哥在前頭領路,在工地上轉了半天,轎車開走,三哥停下手裡活,大聲說:「操,叫我看,那個穿西服的就是老四說的中山區區長,他和老四的舅哥是鐵哥們。就是他把這個工程弄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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