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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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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為了打動我讓我幫忙,小老闆剜了一會兒我,居然跟我講起了他蹲監獄的事。 他當然要從頭講起,講他為什麼蹲監獄,因為如果他無惡不作蹲了監獄,受再多的苦都不會引起我的同情。那時,他又隨地吐了一口痰,不知道是嗓子的緣故還是別的原因,他似乎總要有痰。他眼睛盯著我,眼仁卻退縮在某個深遠的地方,他的手一直揪著脖子,仿佛那件讓他終生難忘的經歷跟脖子有關。確實也就是從脖子引起的,是脖子裡邊的嗓子。他說,他十六歲就因為家裡窮不上學了,父母有病,在家種地沒有出路,十八歲那年,槐城的姑夫幫忙找了臨時工,在姑夫鋼廠幹清砂。他一小就愛鬧嗓子,一感冒就嗓子發炎,清砂工天天跟有毒的砂子打交道,沒幹一個月嗓子就壞了,腫疼的不行。姑夫讓表哥帶他去 醫院,表哥堅決不帶,一個幹髒活的臨時工和天天衣領雪白的表哥住一起,表哥早就煩了,他只有自己去。第一次上醫院,自然不懂醫院規則,不掛號就沖進診療室,你不掛號進診室,醫院大夫自然要揪住他往外推。可是嗓子疼,再加上表哥嫌棄的態度,他一下子就火了,一拳頭就把大夫打得鼻口竄血。結果,倒楣的是,那一拳打的大夫,丈夫居然是市里的什麼幹部,嗓子沒治被抓到拘留所,一判就是一年。那時,他的姑夫才是個車間主任,根本救不了他,他就在暗無天日的監獄裡呆了整整一年。他說,這一年,他的嗓子一天都沒好過,一想起家裡的爹媽就心火上竄,那滋味死了都不如。 那天中午,我不是感動,而是震動。他的手一直在脖子上,上下一遍遍理著的樣子,仿佛黑牡丹真的判了十年,爛掉嗓子的不是黑牡丹而是他。當然,這不是我震動的根本,我的震動在於,那個盛氣淩人、玩世不恭、胡作非為的小老闆不見了,而一個充滿血性、充滿責任感的李國平脫穎而出。在我心裡,他從來都只是小老闆,而不是李國平。現在,他一層層蛻掉了小老闆的外殼,回到了李國平的模樣,愁眉不展,率直真誠。也許,他沒有變化,只是我變了,我不再是一個趕馬車的,不再是一個篩沙子的民工,是我一層層穿上小老闆的外衣,他才肯與我如此親近套近乎,誰知道呢?反正,那一天,在小老闆希望我和林榕真幫著救出黑牡丹的時候,小老闆的真誠,讓我有一種不真實之感,虛假之感。好像生活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與小老闆見面的當天晚上,我就跟林榕真說了黑牡丹的事,這跟小老闆對我的感動無關。在寧靜家的工地上,我小心翼翼把黑牡丹的事說給林榕真:「林總,黑牡丹被抓了,你得救她。」 我以為林榕真會說,她早就該抓。可是他沒說,他愣怔一下,之後平靜地跟了句:「怎麼救? 依黑牡丹的說法,林榕真欺騙過黑牡丹女兒的感情,他追人家,追到手又不幹了。所以接下來的話,我遲疑著說不出口。當他沉浸在對一個女子的感情裡時,我不知道提到另一個曾經跟他有瓜葛的女子是什麼感受,會不會因為心煩而遭遇拒絕。那一瞬,我有些惱恨自己沒有蹲過一年監獄,不能像小老闆那樣用真實的經歷打動對方。 就像小老闆嗓子裡的火竄到了我的嗓子裡,我覺得那裡邊一舔一舔的。我把手揪住脖子說:「李、李國平的意思,是讓你見見水紅。」 這句話出口,我的後背瞬間濕漉漉一片。這時,只見林榕真目光瞼在深淵裡,對準我,突出的眉骨與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我迅速捕捉了這反差的含意,於是把小老闆的思路向他說了一遍。就像一匹從坡底爬上坡頂的老馬遏制不住本能的衝刺,我的口才從沒那麼好過。在我沖到目的地之後,林榕真瞼在深淵裡的目光浮萍似的胺出水面,它亮晶晶,好像幫這個忙是他最願意的事情。 那是一個空氣裡有了一些炎熱氣息的上午,我、林榕真、李國平,我們打車一起去了位於槐城西部郊區的職業中專。 李國平負責帶路,坐在前邊,我和林榕真坐在後邊。這是林榕真有了女人之後,我與他第一次這麼近地挨在一起。這讓我有些不自然,好像挨近他,就挨近了他的隱私。說到底,還是他一直不肯公開自己秘密的緣故。是他的保密,讓我有種偷窺了別人隱私的緊張。不過林榕真一點都不緊張,他一上車,就讓司機放《遲來的愛》,這是那個時期最流行的歌曲,它空氣一樣無所不在,裝飾材料市場,大街小巷,憂傷的旋律如雷貫耳,好像天下所有的人都陷進遲來的愛裡。林榕真依著靠背,閉著眼睛,無比陶醉的樣子。憂傷也是能夠讓人陶醉的,這我知道,但這無異向我公佈了他的秘密。 林榕真的奇怪就在這裡,他回避我的尋問,卻一點也不注意用行動保護秘密。也許,這正是愛情這種東西的神奇所在,仿佛越是在隱秘的狀態下,越是能更充沛的繁殖幸福感受,而把幸福的感受膨脹在光天華日之下,又仿佛是對秘密的最大捍衛。後來我知道,林榕真之所以痛快地答應去見水紅,都是他被這巨大的幸福感束手就擒,因為當我們在職業中專門口下車,林榕真好長時間不知該幹什麼,校門明明在轎車北面,他卻一直朝南面望。 費了好大的勁,我和小老闆才讓他清楚他的任務。校園裡寂靜無聲,日光在瓦脊上水一樣跳躍,這讓我感到某些與鄉村有關的氣息,某種久違了的與青春有關的氣息。寂靜的校園讓我想起歇馬鎮中學的校園。它就在鎮南的平場上,到堿灘拉堿泥時,常能看到瓦脊上跳躍的日光,操場上跳躍的學生。那是我、鞠福生和許妹娜這樣一些鄉下孩子成長道路中必去的場所。所有走進那裡的鄉下青年,都以為會有金子樣閃光的人生被那裡鍛造出來,卻大多的人都在出來後變成了一粒飄揚的沙塵、浮土。當它們隨著不期而至的風暴飄泊到隨便什麼地方,他們的人生軌跡就有了不堪目睹的模樣,比如我,水紅,許妹娜,還有眼前的李國平。 林榕真沒一會兒就出來了,和我的待遇一樣,水紅堅決不見他。在校園門口,我們像三棵木樁,直直地被釘在了那裡。在最初的一瞬,我相信我們都迷失了我們的身份,我們不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又為什麼被釘在這裡。我們相互看著,仿佛我們迷失的東西寫在對方的臉上。然而,就在這時,校園那邊傳來一聲尖銳的叫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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