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二十六


  琳琅咬一咬唇,她本來面色雪白,那唇上亦無多少血色,聲音更是微不可聞:「奴才知道錯了。」皇帝不由微微一笑,聽見李德全的聲音在外面咳了一聲,便端了茶來慢慢吃著。李德全進來問:「回萬歲爺的話,外面雨還下著呢,請萬歲爺示下,是不是這會子就叫起?」

  皇帝因軍政事務冗忙,下午除了聽進講,還要見閣部大臣,於是點點頭。由著侍候更衣盥洗,方起駕弘德殿進講。

  十月裡下了頭一場雪,雖只是雪珠子,但屋瓦上皆是一層銀白,地下的金磚地也讓雪漸漸掩住,成了花白斑斕。暖閣裡已經攏了地炕,琳琅從外面進去,只見得熱氣夾著那龍涎香的幽香,往臉上一撲,卻是暖洋洋的一室如春。皇帝只穿了家常的寶藍倭緞團福袍子,坐在禦案之前看摺子。

  她不敢打擾,悄悄放下了茶,退後了一步,皇帝並未抬頭,卻問她:「外面雪下得大嗎?」她道:「回萬歲爺的話,只是下著雪珠子。」皇帝抬頭瞧了她一眼,說道:「入了冬,宮裡就氣悶得緊。南苑那裡殿宇雖小,但比宮裡要暖和,也比宮裡自在。」

  琳琅聽他這樣說,不知該如何接口,皇帝卻擱了筆,若有所思:「待這陣子忙過,就上南苑去。」琳琅只聽窗外北風如吼,那雪珠子刷刷的打在琉璃瓦上,蹦蹦有聲。

  第20章 嚼蕊冰弦

  黃昏時分雪下大了,扯絮般落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但見窗紙微白,向外一望,近處的屋宇、遠處的天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丫頭侍候用青鹽漱了口,又換了衣裳,大丫頭荷葆拿著海青羽緞的斗篷,道:「老太太打發人來問呢,叫大爺進去吃早飯。」說話間便將斗篷輕輕一抖,替容若披在肩頭。容若微微皺眉,目光只是向外凝望,只見天地間如撒鹽、如飛絮,綿綿無聲。

  他從上房裡下來,卻徑直往書房裡去。見了西席先生顧貞觀負手立於廊上,看賞雪景。容若道:「如斯好雪,必得二三好友,對雪小斟,方才有趣。」顧貞觀笑道:「我亦正有此意。」容若便命人預備酒宴,請了諸位好友前來賞雪。這年春上開博學鴻儒科,所取嚴繩孫、徐乾學、姜辰英諸人皆授以翰林編修之職,素與容若交好,此時欣然赴約。至交好友,幾日不見,自是把酒言歡。酒過三巡,徐乾學便道:「今日之宴,無以佐興,莫若以度曲為賽,失之者罰酒。」諸人莫不撫掌稱妙。當下便擲色為令,第一個卻偏偏輪著顧貞觀。容若笑道:「卻是梁汾得了頭籌。」親自執壺,與顧貞觀滿斟一杯,道:「願梁汾滿飲此杯,便咳珠唾玉,好教我等耳目一新。」

  顧貞觀飲了酒,沉吟不語,室中地炕本就極暖,又另有熏籠,那熏籠錯金縷銀,極盡華麗,只聞炭火劈叭的微聲,小廝輕手輕腳的添上菜肴,他舉目眼中,只覺褥設芙蓉,筵開錦繡,卻是富貴安逸到了極處。容若早命人收拾了一張案,預備了筆墨。顧貞觀唇角微微哆嗦,霍然起身疾步至案前,一揮而就。

  諸人見他神色有異,早就圍攏上來看他所題,容若拿起那紙,便不由輕輕念出聲來,只聽是一闕《金縷曲》:「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容若聞詞意悲戚,忍不住出言相詢。那顧貞觀只待他這一問,道:「吾友吳漢槎,文才卓異,昔年梅村有雲,吳漢槎、陳其年、彭古晉三人,可稱『江左三鳳凰』矣。漢槎因南闈科場案所累,流放甯古塔。北地苦寒,逆料漢槎此時鑿冰而食。而梁汾此時暖閣溫酒,與公子諸友賞雪飲宴。念及漢槎,梁汾愧不能言。」

  容若不由心潮起伏,朗聲道:「何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囑之」。顧貞觀喜不自禁,道:「公子一諾千金,梁汾信之不疑,大恩不能言謝。然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

  容若亦不答話,只略一沉吟,向紙上亦題下字去,他一邊寫,姜辰英在他身側,便一句句高聲念與諸人聽聞。卻是相和的一闕《金縷曲》,待姜辰英念到「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諸人無不竦然動容,只見容若寫下最後一句:「知我者,梁汾耳。」顧貞觀早已是熱淚盈眶,執著容若的手,只道:「梁汾有友如是,夫複何求!」

  容若自此日後,便極力的尋覓機會,要為那吳兆騫開脫,只恨無處著手。他心緒不樂,每日只在房中對書默坐。因連日大雪,荷葆帶著小丫頭們去收了乾淨新雪,拿罎子封了,命小廝埋在那梅樹下,正在此時門上卻送進柬貼來。荷葆忙親手拿了,進房對容若道:「大爺,裕親王府上派人下了貼子來。」容若看了,原是請他過王府賞雪飲宴。容若本不欲前去,他心心念念只在營救吳兆騫之事,忽然間靈機一動,知這位和碩親王在皇帝面前極說得上話,自己何不從福全處著手謀策。

  荷葆因他近來與福全行跡漸疏,數次宴樂皆推故未赴,料必今日也是不去了,誰知聽見容若道:「拿大衣裳來。」忙侍候他換了衣裳,打發他出門。

  那裕親王府,本是康熙六年所建,親王府邸,自是富麗堂皇,雍榮華貴。裕親王福全卻將賞雪的酒宴設在後府花園裡。那假山迤邐,掩映曲廊飛簷,湖池早已凍得透了,結了冰直如一面平溜的鏡子。便在那假山之下,池上砌邊有小小一處船廳,廳外植十余株寒梅,時節未至,梅蕊未吐,但想再過月餘,定是寒香凜冽。入得那廳中去,原本就攏了地炕,暖意融融。座中皆是朝中顯貴,見容若前來,紛紛見禮寒喧。

  福全卻輕輕的將雙掌一擊,長窗之下的數名青衣小鬟,極是伶俐,齊齊伸手將窗扇向內一拉,那船廳四面皆是長窗,眾人不由微微一凜,卻沒意料中的寒風撲面,定晴一瞧,卻原來那長窗之外,皆另裝有西洋的水晶玻璃,剔透明淨直若無物,但見四面雪景豁然撲入眼簾,身之所處的廳內,卻依然暖洋如春。

  那西洋水晶玻璃,尺許見方已經是價昂,像這樣丈許來高的大玻璃,且有如許多十餘扇,眾人皆是見所未見。尋常達官貴人也有用玻璃窗,多不過徑尺。像這樣萬金難尋的巨幅玻璃,只怕也惟有天潢貴胄方敢如此豪奢。席間便有人忍不住喝一聲采:「王爺,此情此景方是賞雪。」

  福全微笑道:「玻璃窗下飲酒賞雪,當為人生一樂。」一轉臉瞧見容若,笑道:「前兒見駕,皇上還說呢,要往南苑賞雪去。只可惜這些日子朝政繁忙,總等四川的戰局稍定,大駕才好出京。」

  容若本是御前侍衛,聽福全如是說,便道:「扈從的事宜,總是儘早著手的好。」

  福全不由笑道:「皇上新擢了你未來的岳丈頗爾盆為內大臣,這扈駕的事,大約是他上任的第一要務。」容若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抖,卻濺出一滴酒來。福全於此事極是得意,道:「萬歲爺著實記掛你呢,問過我數次了。這年下納采,總得過了年才好納征,再過幾個月就可大辦喜事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