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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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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放著爹的黑炭、 娘的黑漆呀—— 哥呀, 你這個負心的漢子, 從我的肉中 剮點血呀, 把你的人養大; 從我的奶中 剮點汁呀, 把你的根喂壯; 從我的身子上, 剮條骨呀, 劈成根柴把你的腳燒暖! 哥呀, 你這條毒心的漢子, 生就生在那淮河的舟上, 死就死在那淮河的舟下呀。 天下女子的命呀———— 荒荒地就轉著那一個字哇。」 在我記憶所及的拉魂腔七十多本戲中,並沒有這一段詞。我聽出了這段女子詠歎調中又濃又重的宿命氣息。我從未聽過拉魂腔戲,照我的推析,與這段詞匹配的最佳樂器應是塤、簫一類土生原汁的悠長調子,吹奏出荒涼與深淵般的命運。只可惜,小閣樓中唯的寂靜的夕光為姜斯年教授伴奏。看著他渾濁眼中隱隱泛出的淚光,我的心也跟著戰抖。他的靈魂定是在這歌唱中回到了他深不可測的往昔,觸摸到了一個清新可聞的臉龐。這就是淮河邊上古老的調子麼?我把記憶中那些破落衰敗的農舍、災難的景象、麥子和一張張沒有名字的粗糙面孔打亂在這詞裡,拆分了,又拼裝契合起來。一種宛若新生的感動震攝著我。我在內心斥責了自已讀戲詞時的油腔滑調,斥責了暗存的對姜教授滑稽之態的譏諷。我得承認「墨汁事件」加深了我對他的敬重。 第二天,我的導師歷史系姜斯年教授突然恢復了往年深冬才會有的冷峻風格。他遞給了一撂子齊刷刷的資料,說,徹夜未眠哦。他說,四十年了,我總算找到這個巨大課題的入口了。你要理清淮上民俗的嬗變,不鑽進拉魂腔是搞不通的。拉魂腔戲就是它的精魂真魄。你想想,洪災一至,大村小寨蕩然無存,許多的民俗也都隨著東逝入海了。你哪裡還能找到什麼實物之證?好在這民俗像韭菜是一茬接一茬的,生生不息,在一曲接一曲的戲中保存了下來。要掘這民俗的死證,我看在這拉魂腔的戲詞中是再好不過的啦。要找活證,喏,挖挖這兩個人。我翻爛了圖書館的舊典殘書,只搜出了這兩個人,真的是大有嚼頭哦。無論如何你得吃透這兩個人。我知道我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接下來的日子,我完全地融進了姜教授領來的這兩個名字中。歷史學者的日子總是被垂直降臨而至的「名字」篡改著。 [梅修山]:1904年生於壽縣垂崗村。2001年最新考訂版的《壽縣民間藝人述略》中另一說,生於一個叫漁梁壩的小鎮子。父母早逝,幼時無名,綽號「小野獾子」。調皮、膽大、匪氣重,常扮神弄鬼,能配製土炸藥,曾獨自設計炸死夜間襲村掠戶的賊盜兩名。嗓子好,喜唱野調,頗受村中各戶愛護。11歲時,被一個嗜賭成性的族叔賣與外村一個大戶做家奴,伺候癱瘓在床的方姓私塾先生。因本性至聰至純、伶牙利齒,又身世至苦,頗得主人之心,賜名梅修山,授之筆墨詩賦,過目成誦。方氏祖籍魯南,酷愛柳琴戲,口授修山《武家坡》、《水長逝》等老調曲目,讓其在榻前院中演繹。方氏歿後,修山糾其家奴,變賣家產,自創「南拉魂正陽戲班」,並自編《七吊錢》、《雲鬢誤》等名劇,轉演沿淮四省上下,爆極一時。據《正陽關梅氏逸事》一書載,梅修山平生重義,一日,戲班中的青衣「小桃紅」被蒙城縣一豪紳強擄,欲納為妾,修山孤身往救,於堂上自斷一臂,血濺四壁,神色自若,氣鎮列紳,救回女弟子,並自此不再登臺。另據該書轉引梅修山的自述,他一輩子做了兩件大事,一是創了南拉魂戲班,二是夜闖安徽省總督柏文蔚的書房,乞求拔銀,將座在淮河河道中的祖籍地「癱村」搬遷上堤,柏氏當即拍案首肯。至於銀子是否拔到,諸書皆語焉不詳。梅修山在1944年淮水災後失蹤。一說是柏文蔚被一戲子所制後備感羞辱,秘令家丁衛士追殺多日,將其擊斃。一說是多方努力搬遷「癱村」不成,失望厭世,在天堂寨一帶剃度為僧。還有一說是常年憂憤,每日必醉,醉後失足淮水中淹死。 [七巧鶯]:1923年生於壽縣正陽關,梅修山與方府褓姆所生之女。天生命硬,落地之日即克死其母,梅修山借得八村百余戶的孕婦乳汁,將其餵養。8歲即學戲,資質秉賦異常,戲詞誦讀一遍,即可登臺獻演。長大後美貌非凡,身手矯健,扮相、唱腔、甩袖、水步、武戲諸功一時無二,後成南拉魂戲班當紅旦角,班中人呼「七姑」。據《正陽關梅氏之鄉村遺書》(歷史系姜斯年教授一旁紅筆加注:畢竟是本野書!)中描述:七巧鶯生就一副顧盼生淚的吊眉梢,喜穿淩波微步的小芒鞋。她登臺時,百里之內的紈絝弟子縱馬聚集,奉金呈翠,競相獻禮。為了博七姑一笑,傾盡家產的大戶子弟不計其數。最知名的唱本是《還魂記》,演出時場內淚飛作雨,其鼎盛局面百年罕遇。其父失蹤後,七巧鶯不再開腔登臺。1944年災後去向待考。一說被兵匪擄走,一說嫁與「癱村」本族一農夫為妻。 姜教授用粗大的指節敲擊著書桌,不無傷感地喃喃嘮叨:七巧鶯哦,七巧鶯。他又用一慣的嚴厲指點我說:瞧著這兩個條目的魂竊了嗎?都清晰地點到了癱村,看來這個村是你繞不過去的一個坎羅。在民俗史這灘子深水裡,要弄出點眉目,你就用這幾大堆戲本當厚厚墳土,先把你葬掉,才能真正做出有品格的學問來。等混到我這個份上,你就有膽子拿最濃最黑的墨汁,往你想淋的那顆人頭上慢慢地淋!我陪笑道:那是那是。他又說,最早的拉魂腔詞曲有三百多年了,每五年出一部新戲,這一撂子裡有真正的民俗史的血脈,理清了,你就能從中得道成學。做學問要有一顆連根拔起的雄心;理不清,你就死在裡面算了,或者乾脆改行,回老家桐城當個剃頭匠,罷了。 我喜歡聆聽姜斯年教授這類硬梆梆不容一辯的語氣。我想,這是名宿的口氣。他怪異的比喻有時像一縷春風,拂過歷史學無盡蒼茫的水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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