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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我站在他的小閣樓的窗口。學府博大幽深的景象盡攬眼底,林木蒼翠如煙,幾隻無名的小鳥從那蒼翠中倏地躍出,又很快地沒於其間。餘音悠久的鐘聲裡殘陽臨照,像給人世上那最後的一課,課本夾緊著不輕易被翻開的殘酷細節。

  猝然地,我心頭一抖,嗓子一緊,心底升騰起唱一段拉魂腔的強烈欲望。

  土  匪  臘    八

  除夕夜,在牆角點一紅漆。至初七日清晨,如果有蜘蛛結網於上,其年必有大災。

  ————沿淮風習之一

  臘八是個棄兒。七巧鶯用一條棉巾裹著他回癱子村時,他已奄奄一息,只剩下幹貓枯柴樣的一副小骨架。也算他命大,在災區肆虐著瘧疾、霍亂的空氣中穿行幾百里,居然沒染上丁點病。回了村,七姑便走村串寨地借乳,在淮水兩岸,向別人的婆浪借乳是必須屈膝的,把盛乳的小碗舉過頭頂,有「跪乳」的規矩,等到孩子緩過一條命來,七姑的膝蓋已跪出兩塊鐵硬的血痂了。癱子村的風水先生梅子孝過來說,這孩兒腳未沾地,就吃了近百個女人的奶汁,受恩過重,陰氣又太盛,即使不短命,也會落下個大病根子。一席話嚇得七姑靈魂出了竅,夜夜在煤油燈下盯著孩子的小臉蛋瞅,越瞅心就越虛,是啊,都過了三個除夕了,這娃除了嗯嗯吱吱比劃幾下手腳,沒吐過一個脆字兒。莫非真是個啞巴?孩子的哭腔卻是霸氣得很,一扯開嗓子,哭聲仿佛從土牆刺透了出來,傳出很遠。癱子村唯一一個非梅氏一脈的孩子,哭聲在村中回蕩著。臘八哭上個兩晝夜,那腔不夾著一點兒嘶啞。

  一直熬到第六年的臘月初八日傍晚。按村中老規矩,這一日須除塵、祭灶神。得買一根簇新的掃帚,把家中牆角蛛網、梁上浮塵、米甕蛆蟲全都打掃清淨。七姑擺出了三個小素碟、正準備點火炸鞭炮時,孩子趴在門檻上,突然眼汪汪地喊出了一聲「娘」,好嫩生生的一聲!把人的心尖子活生生地扯掉了。七姑還未掉過頭來,淚水就嘩地一下迸湧出來。灶神也無心去祭了,一轉身扯起那孩子,緊摟著,嚶嚶地就哭了一夜。從此,這苦命的孩子有了個名字,叫臘八。

  毫無疑問,我掉進了姜斯年教授預設的學術陷阱之中。當我按圖索驥地找到了硤石鄉癱子村的七巧鶯,當我開口請求借居一段時日時,我心中忐忑不安。在我的家鄉桐城縣,要接納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子入村,那可是件大事情啊,意味著你必須對可能出現的一切後果負責。哪家的雞丟了,鎖毀了,或是村頭又聾又啞的傻姑無端地受孕了,生疑的眼光都會一一地刺向你。而你無可辯駁。不料,七姑只是緊盯著我的雙眼一會兒,溫和地笑了笑,應了。臘八更不欺生,利索地把我的行囊搬上了炕。

  我跟臘八睡一條炕的兩端。這個頭髮已經斑白的鰥夫睡在外,我在內。炕中間安放著一個硬木雕花嵌貝的小矮桌,是臘八是洪災中撈回來的,它也是七姑家唯一的奢侈用品。每天傍晚,當田間刮過來濃濃的殘留農藥的氣味,我跟臘八就分坐在小矮桌的兩邊喝酒。我每日的早集時分,例行的工作是去七八裡外的硤石鎮上買酒。讓臘八驚羨不已的是,我仿佛有花不光的錢買酒,而且買的盡是鎮上難得有人光顧的陳壇老窖燒酒。像村裡其它人一樣,臘八認為像我這樣的城裡讀書人,過的是一種腐敗的寄生蟲生活。誰不願意過寄生蟲的生活呢?何況是個體面的寄生蟲。想歸想,臘八顯然沒掩飾他的羡慕,他不像村中其它人那樣對我暗存敵意。    

  叫我大感意外的是,癱子村人雖窮,卻不枉屈自已的嘴,吃法既挑剔,也講究。比如吃螺絲、牙丁魚須趕在清明之前,醬醃肉、青團子是清明佳品,立夏則鹹鴨蛋暢銷,冬至時吃米糕、喝冬釀酒,這些過了季就不值錢了。冬釀酒我在別處沒見過,應當是一種黑糯米酒,與桂花一同釀制而成,口味甘甜,色澤金黃,隱隱地散桂花的幽香,十分爽口怡人。過了冬至日,就沒人再喝,如果當年不曾喝暢,只有敬請明年趕早了。淮上魚產豐饒,種類繁雜,有較名貴的回望魚、刁鱸、沙鱖魚。有用油炸的麻蝦、梭子魚、旁皮魚。我從沒見癱子村人拿錢買魚,也不賣魚掙錢。快日落了,臘八順手從門後抄起一件魚具,就往河邊走。一泡尿功夫,幾條魚亂蹦瞎跳地進門了。逮啥燒啥,經七姑的手燒出,盡是美味。癱子村人捕魚的工具多得叫人眼亂,常用的就有網、罟、罩、筌、簞、叉、射等十多種。吃魚的花招也多,聽七姑講的烹調方法就有灸、蒸、燒、漉、爆、薰、曬、醃、糟等幾十種,只是會做全套的人已不多了。我若不是個學者,恐怕連這些吃的花樣和捕獵的工具都記不全。想一想,倒是城裡的人貧乏可憐,鄉間的講究被許多人忽略掉了。

  我們經常喝得酩酊大醉。憨子臘八一醉就莫名其妙地能言善述,一些往事的細節讓他描繪得纖毫畢現,只可惜多數時候我竟忘了做些筆錄,有負姜斯年教授平日裡對我的嚴格訓習。比如他講的殺狗一段。七姑身子骨寒,一入冬,不吃點醃狗肉,夜間就凍得關節發僵,手腳冰涼地不能入睡。狗肉是旺火祛寒的好東西啊。每年春天,捕狗是臘八費盡心機的一件大事。殺狗後,扯骨帶肉的用粗鹽醃起來,塞進罐子裡,埋在門前的栗樹根下,即便夏季遭了大水,秋後照樣刨出來吃,往往災沁過的醃狗肉香氣更醇更濃,功效更好,好像把骨髓裡的寒氣都驅盡了。風水先生梅子孝說了,七姑的指形像根嫩圓的蔥管,指尖上翹,又天生的骨冷,是個地地道道的妾命。狗肉戾氣重,是克住妾命的好藥方子。可哪裡有那麼多的狗夠臘八殺呢?

  臘八自有他的絕招。他先宰了兩隻逢春發情的大母狗,把她的陰戶連後腿一塊兒剁下來,血淋淋地。乖乖,那騷氣可真是厲害呀,嗆得人一下下地發懵!臘八說。

  到了夜間,臘八把母狗的陰戶掛在淮堤上的大柳樹杈上,自已拎著把霎亮的大砍刀蹲在樹後。沒多會兒,嗅得味兒的公狗們嗷嗷叫地就一個接一個地來了,呼呼地往樹上跳,一副賤胚樣兒。臘八操起大砍刀就是一陣亂劈,一刀,血一噴。那些狗,昏昏地一發情,腦殼子就木了,腿腳一點也不利索,見了刀居然不會躲,跟人一個臭德性。臘八嘻嘻地舔得厚嘴唇子說。狗血濺得臘八臉上、脖子上、襖子上、褲襠上、刀上都是,像撒滿了嬌豔的桃花瓣。一次,我把臘八春夜砍狗的事講給姜斯年教授聽,這個敏銳異常的老頭戒心重重地盯著我的眼說,春天的怪事多哇。不是挖苦我吧?一下子把我給噎住了。

  有幾年春天,狗肉爆罐了。臘八便拎著醃了半成熟的狗肉上集市上賣。七姑醃狗的功夫辣,茴香、八角、土檀配製的許多種底料方子是她爹梅修山傳下的。擺在地攤上蘿蔔、菠菜、蘑菇之間的醃狗肉格外扎眼,風一過,狗肉的醇香刮楞了半邊街,臘八屠狗的名號就播了出去。漸漸地,便有人夜間循著狗蹤來尋仇。

  一夜,臘八剛痛痛快快地砍了一條滾圓壯實的雜毛狗,噴了一袖子的狗血。一轉身,突然看見約七、八步外,黑截塔似的一個漢子扶著把鋤頭立在那裡。臘八愣了一下,隨即定下身子,也不吱聲,拎著還在滴血的大砍刀跟他對峙起來。

  過了半晌,那漢子突然冷冰冰地問道:「你,殺了我的狗。咋算?」

  「操你娘的!你的狗?你喚它一聲,瞧它答應不!我就咬定它是個野種!你咋辦?」臘八橫著說。

  他的腔還沒落淨,那漢子的鋤頭呼地一下就掄了過來。臘八也不閃,反弓起腰舉大砍刀就去硬擋。好傢伙,鋤柄嘩地就斷了,鋤頭貼著臘八的額就斜飛了過去,大砍刀上還未滴盡的狗血灑了那漢子一臉。那漢子叉著步子楞住了。他沒料臘八敢這麼直勾勾地硬拼。

  大砍刀那是啥氣勢!臘八說。當時我抹了一下額,這一抹不打緊,火燒火燎地疼,原來那狗操的鋤頭刮破了我的頭。我想也沒想,把大砍刀又掄了起來,那兔崽子扔下半截鋤柄,抱著頭一步就竄出好遠。哈哈,原來是個紙紮的龜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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