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琉璃 > |
| 三十七 |
|
|
回到自己屋子裡,老二把收音機開得老大,然後坐在桌前的太師椅上發愣。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裡有人說話,老二推開門,建平正背著一個大旅行袋跟奶奶說話,奶奶問幹嗎不住一夜,明兒不是禮拜天嗎。建平說明兒有講座,再說,外地的同學沒家可回,在學校裡一通猛學,北京的就傻眼兒了。奶奶一直倒騰不清什麼叫講座,這會兒問建平,建平沒工夫掰扯(北京話,分辨、解釋),一邊朝外走,一邊說不知道不知道,又回頭跟老二說:哥,我走了啊。院門哐啷一聲關上以後,一切全跟以前一樣了。老二回自己屋裡,關了收音機,聽見奶奶慢騰騰地往北屋走,開門關門的聲兒,院子裡所有聲音消失以後,就塌實了,巴望胡同裡有什麼聲音傳進來,比如磨剪子戧菜刀的吆喝聲,還有剃頭的手裡哧棱哧棱的喚頭聲(喚頭,招呼人剃頭的工具,像個大鑷子),偶爾也有賣小金魚兒的,數賣小金魚兒的聲兒嫩,拐的彎兒多,耐聽。只可惜,除了風呼遝窗戶紙的聲兒,什麼都沒有。老二走出院門,迎頭撞上大玲的小姨齊玉萍,老二問吃了嗎。齊玉萍點點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兒,老二問大玲回來沒有,今兒可是星期六。齊玉萍湊到老二耳朵上說:大玲出事了。老二驚道:出什麼事了。齊玉萍扯了老二的袖口,讓跟她走,離的太近了,齊玉萍呼出的氣兒,直讓老二臉紅心熱的,走到一個背靜地方,齊玉萍悄聲道:大玲懷孕了。老二一驚,聽齊玉萍接著說:學校可能要開除她,哭了好幾天了,也沒吃什麼東西。老二問:懷孕了?誰的?齊玉萍說:還不是跛子的,那狗東西,春節回了老家,現在都沒露面。老二歎氣道: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趕上這麼檔子事,大玲心裡得多難受啊。齊玉萍道:也不算什麼正經大學,就是個大專,不過也是費了挺大勁才考上的。老二看齊玉萍繪聲繪色的樣兒,琢磨:這女人不定怎麼幸災樂禍呢。當初大玲考大學,齊玉萍就老大不樂意,覺著大玲怎麼著也不如自己,無論在學校時的成績,還是名聲,誰不知道大玲「作風不好」,「作風不好」就是亂搞男女關係的代名詞,禮儀之邦,萬惡淫為首啊,誰要是一不留神,栽這上面,永遠甭想抬頭做人。齊玉萍雖是大玲的小姨,可覺不會姑息外甥女的不良行為;老二真為大玲難過,想去看她,又怕大玲見了自己心情更壞,拿不定主意去不去,齊玉萍說:你要是有空就家來看看,不為她,還有姥姥呢,也常念叨,說老二那孩子厚道,可靠。說完,朝家走了,老二看著齊玉萍的背影,覺著她渾身透著那麼輕鬆,好象剛完成了一項千秋大業。一隻黑貓從腳邊溜過去,又回頭看了一眼老二,然後一躥,四隻白色的爪子扒在電線杆子上,三下兩下,上了胡同東邊那溜排子房。排子房是文革期間蓋的,原來是兩個大雜院,地面比胡同低了一米多,只要下雨,一點不糟踐,全進了院子,這才拆了,蓋了三排平房;每間屋都有後窗戶,全賭個瓷實,集中營似的,為什麼呀,後排的住戶,沒事幹的時候,踩了凳子扒窗戶,偷看前排房裡頭,碰上正行好事的,就打架,打得落花流水的。街道居委會主任楊胖子發道令:住排子房的把後窗戶全賭上。賭上就沒事了。老二在胡同裡溜達了有一支煙的工夫,兩次路過吳薔家門口,吳家院子裡很安靜。自從回城,老二沒在胡同裡碰上過吳薔,但他知道吳薔每週六都回來,奶奶通風報信,順嘴一說:吳家大丫頭回來了。只有一次,老二騎著車路過吳家,聽見院子裡邊秀梅大聲喊:大丫頭,你還磨蹭呢,要晚了啊!老二的心裡一動,腳底下一給勁,車躥出了胡同口。他已經不想再見吳薔了,過去那點子事,象罐頭似的,被密封起來。又看見了那只大黑貓,身後還跟了一隻略小的黃貓,這次大黑貓不再回頭看老二了,它大搖大擺地走在黃貓前頭,有點炫耀的架勢。 沒過幾天,一條消息傳來:薄新華死了!胡同裡炸窩了,好事的老太太們,嘴上磨掉了兩層皮。又趕上大玲懷孕,兩件事往一塊堆湊,這道題可太容易解了,想都甭想,薄新華是自殺無疑。老爺們氣不忿兒道:幹嗎自殺呀,至於嗎,不就是弄大肚子了,遲早肚子都得大,誰弄還不是一樣。老娘們啐口吐沫:呸!有能耐你媳婦兒肚子也去讓跛子弄大,看你還那麼大方不。也有不相信的,覺得跛子沒那麼看不開。確切消息,是從三眼井薄新華老丈杆子的餡餅鋪子裡傳出來的,薄新華是在老家釣魚的時候死的。村裡有個人在南方做生意,買了根魚杆拿回去,薄新華搶著拿了到村口河邊釣魚,見有魚上鉤,忙著甩杆兒,一下搭在高壓線上,一句話沒有,乾巴俐落脆,跑閻王爺那報到去了。有人學薄新華老丈杆子,把那條髒兮兮油乎乎的手巾,從肩膀上拽下來,又重新一搭,說:造化啊,真是造化,上輩子修來的,別人想都白想。老二聽了,耐不住性子,去了大玲家。大玲不在,姥姥說去學校了,辦退學手續。老二問:一個人去的?姥姥說:她姨夫跟著呢,怕出事不是。然後,姥姥耷拉著眼皮子,不言語了。老二知道姥姥嫌丟人,也就不好意思多呆,轉身往外走,正好大玲走進院子,後邊跟著小姨夫李常青。好久不見,老二覺得李常青的鼻子紅得更奪目了,相比之下,大玲的臉卻是慘白,人也瘦了,平常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也顯得亂糟糟的,整個人就沒了精神。老二喊了聲:大玲。大玲看見老二,心裡一陣傷感,鼻子一酸,兩行眼淚,象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落下來,低了頭,快步走進自己的屋子。老二只得跟李常青搭訕,李常青把老二讓進東屋。三間房,每間不到十平米,中間的堂屋刨去仨門,就沒法放什麼東西,迎面一張條几上放了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兩邊是兩個塑膠花瓶,各插一束塑膠花,緊南頭一隻撣瓶裡插個雞毛撣子。緊挨著條几前面是一張方桌,舊東西,嚴絲合縫的,顯得結實,老二指著桌子問李常青,是水渠柳的吧。李常青搖頭道:說不準,這我可是外行。倆人坐下,沒話找話,老二問今兒沒課呀。李常青說:有,請假了。然後指了指大玲的屋子,說:這不是出事了嗎。老二雖為大玲難過,可不知怎麼,就在剛才,大玲進院的一刹那,知道她確確實實不能上學了,心裡竟然有了輕鬆和塌實的感覺。看看李常青,神情也很悠然,一點沉痛的意思都沒有。老二有點恨自己,恨李常青,又想起薄拐子撒手了事,連個話都沒留下,覺得男人們,當然包括自己,個頂個,沒一個有良心的。想到這,老二突然有點惡狠狠地問李常青道:大玲到底懷的誰的孩子,怕不是你的吧。李常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連鼻頭都失了血色,那麼能言善辯的人,竟然語塞了。半天,李常青支吾道:當然是薄拐子的,那還用說……老二揪住尾巴不放:你幹嗎吭吭哧哧的,心裡有鬼。李常青不言語了。老二瞪一眼李常青接著說:我就知道你丫不是什麼好東西,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瞧你那操性!李常青突然蹲在老二面前,垂著頭,低聲求老二,別把這事告她小姨,要不然這日子就沒法過了。老二鄙夷道:你也太貪了,什麼都想占,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說完,站起身,推門出屋,走到大玲窗根兒下頭,想了想,不知說什麼好,最後,咳一聲道:你想開點,有什麼事說話。剛轉身要走,大玲姥姥喊老二上她那屋,老二進了屋,姥姥顛著小腳把門關嚴了,表情神秘地問老二李常青都說了吧,老二不解,問說什麼。姥姥說:還裝傻呢,大玲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酒糟鼻子的吧。老二還想替李常青遮掩,說:您想哪去了,真象您說的那樣,還不亂套了。姥姥把臉上的皺紋一摩挲,眼睛一瞪說道:早就亂套了,這世道壓根兒就沒齊整過,話說回來,齊整了,就不叫世道了。接著罵李常青不是東西,吃著碗裡惦著鍋裡的,又壓低了聲音讓老二別往外說,尤其不能讓她小姨知道。老二點點頭,朝窗戶外頭瞥了一眼,竟看見李常青進了大玲的房門,心裡吃了一驚,暗忖:這王八蛋夠大膽的,倒是個色膽包天的人。大玲姥姥也看見了,恨恨地道:你瞅瞅,你瞅瞅,他有多不要臉。我原以為,他去大玲屋裡是幫大玲溫習功課,哪成想,他是尋思那事,要是傳出去,在丈母娘眼皮子底下,跟外甥女幹那檔子事,還不得說是我調唆的。老二沒話可說了,站起身想走,又怕路過大玲屋,裡邊的人尷尬,就在姥姥屋裡轉了一圈,想等李常青從大玲屋出來再走。看見牆角掛著一把蕭,紫紅色的,蕭身上還紮了一根紅布條。老二問姥姥誰會吹蕭,姥姥說是大玲姥爺,說著,還把蕭從釘子上摘下來,對著嘴比劃了一下,又拿起桌上的抹布把蕭身上的浮塵擦了擦,然後掛回原處,把松了的紅布條重新紮緊。對老二說:把蕭掛門口,圖個吉利,消災免禍,咳,迷信,不象你奶奶,信到姥姥家去了。說完,還拍了拍,蕭倚著牆晃蕩了幾下。老二見李常青還不出來,等不及了,跟姥姥道了別,有事言語,然後大著步子出了大玲家院子,路過大玲屋的時候,頭都沒轉一下。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