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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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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銘後來被市里一所不太出名的專科學校錄取,而我去了省城的Z大讀書。我去過蘇銘的學校,遠離市區,背靠一條河,河上很熱鬧,每天形形色色各式大小的船來來往往。幾棟灰色的樓房掩映在高大的香樟樹林裡,中心有個操場,不大,校園裡隨處可見一叢叢茂盛的白嵩,零星地開著花。站在宿舍樓的視窗,晚上可以看到河面上星星點點的燈火和河邊上摟抱著的情侶們。蘇銘顯然對自己的處境不滿意,對自己的在校生活閉口不談,似乎那裡的一切都與他無關。那所學校裡的學生由於偏僻和學校的默默無聞,都謙虛低調得很,蘇銘與同宿舍的人卻不怎麼說話。 蘇銘陪著我沿著河邊走了一圈,我感歎著那裡的風景如畫,蘇銘不以為然。我們坐在河堤上,抽了半包紅梅牌香煙煙,剩下的半包被他扔進河水裡。他說這個鬼地方,連煙都潮濕得很,抽起來一股黴味。 第二天,我們在碼頭找了一條運鹽的貨船回梅城。本市的學生都這麼幹,給船主幾塊錢,套幾句近乎,便能夠省掉一半回家的路費錢。船上的任何物件,都能引起我們的新奇感,我們爬上最上層的駕駛室,央求掌舵的師傅讓我們試試那圓圓的舵盤。暮色漸深,我準備在船主用來吃飯閑坐的甲板上打地鋪,兩岸的景致從容不迫地消失在夜色裡,蘇銘靠著船弦,面朝著江水,頭髮被風吹得豎起來,他無動於衷站了很久,直到我昏沉沉睡去。現在想起他那時的樣子,那背影如夜色中的魅影一樣不具真實感。 接下來,一個多月的暑假。假後,蘇銘來省城看我,在學校裡住了幾天,我逃了幾天課。白天陪他在城裡的大街小巷四處亂逛,晚上去舞廳看美女。Z大學坐落在有名的麓山腳下,與一所藝術類學校毗鄰而居。藝術學校的美女多是出了名的,以身材火爆、氣質出眾著稱。遵遁異性相吸的原理,Z大的高學歷男生吸引了藝術學校的美女,而藝術學校的女生吸引了Z大的醜男。一到週末,藝校舞廳和Z大舞廳便人滿為患。舞池裡的人是滿的,舞池外的凳子上也是滿的,能站人的位置都被占了。男生們早在人堆裡瞄準目標。靚男美女、音樂燈光,這一切都激動人心,令人熱血沸騰。舞會完,我與蘇銘坐在學生食堂陳設簡陋的餐廳裡吃宵夜,美女效應的餘波還未散盡,都很興奮。蘇銘激動得兩眼灼灼,表情也異常生動,不過看他臉上的表情,也如同看到了我的表情,他揮動著沾滿口味蝦的紅色油漬和碎蝦殼的手,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兄弟,好好幹,這才是真正的大學生活。 我不相信他是第一次進舞廳,但他確實不會跳舞,我拽著他在舞池裡慢走,他總是踩我的腳。他說他們學校也有舞廳,學校的體育館,星期六晚上放一排凳子,兩隻找不到鼓點的音箱和一台破答錄機,就變成了舞廳。那些學生吃完晚飯,也匆匆忙忙地成群結隊往體育館趕,怕占不到位子。他的口氣裡含著鄙夷,似乎那學校葬送了他的前程。 他是早就見識過那些燈紅酒綠繁華美色的人,從高一開始,每年包括寒暑假,差不多有一半學習時間,他都在省城師範大學藝術系接受專業培訓,只到了高三,這種培訓才暫時停止。他們那幫學美術的人,我見得多了,都是些賣弄病態精力過剩的傢伙,穿著屁股緊繃的牛仔褲,上半身吊著寬鬆的緊邊夾克,從背影看,頭髮長得像女人,招搖過市,可能除了殺人放火,其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蘇銘跟他們比較,形象上有較大出入,但我隱約記得蘇銘說過,他們一起培訓的一名女生(那女的好像很豐滿,總是塗血紅的唇膏),對他有那麼點意思,有一次喝醉了酒把他堵在一堆工地廢料後面,吊著他脖子不願鬆手,旁邊男生們租住的民房內,燈火通亮,橫七豎八到處是喝得滿臉通紅的人和酒瓶。後來,那女的跟他們班幾個男生談戀愛,又與當地小混混有染,在舞廳裡械鬥,把人家場子給砸了,男同學被敲了一筆賠償費,那女的第二天上課再沒有出現過。我突然想知道那個女的吊住他脖子後的情形,再問起時,他皺著眉頭,厭惡地揮了揮手。他再沒跟我提過那些以前的事情,連想在我面前賣弄一下的心情都消失殆盡,而我,以前總那樣心不在蔫。 從Z大分手後,與蘇銘沒有聯繫,都懶得寫信。年底,聽說蘇銘已不在那所專科學校,他在梅城開了一間廣告公司。 大二寒假,我在梅城最繁華的商業街上找到蘇銘的公司。說是公司,其實不大,就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店面,兩個人,他是老闆,另外一個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小夥子,是他親戚,幫忙打雜。店門外豎起一個長牌子,寫著:承接燈箱、刻字、做字、廣告策劃、企業形象設計、打字複印、裝裱……字是正規的美術體,在紙上剪好了後貼上去的。蘇銘戴著口罩,秋衣外系著一塊髒兮兮的圍裙,正給一個大鐵架噴漆。大冬天的,居然滿臉都是汗。 我們晚上聚會,還有其它同學。蘇銘做東,吃飯,喝了不少的啤酒紅酒,氣氛熱烈異常。然後又去梅城新開的一家舞廳,要了一個小包間,繼續喝,抽煙,跳舞。女生們嘻嘻哈哈地叫蘇老闆。蘇銘微笑著,很豪爽地喝酒,很大方地買單。 他的手從外套裡層貼近胸口的地方伸出來時,並不是鈔票,而是一個深棕色鱷魚皮錢夾。夾子四四方方,皮面不動聲色地反光。他翻開夾子,從裡面抽出兩張紙幣,再啪地合上。所有人都盯著他手上的皮夾子,驚羨在臉上寫得一清二楚。我的口袋裡不到二十塊錢,並且是皺巴巴地蜷縮在褲袋角落裡。那時候的學生都沒有使用錢夾的習慣,喜歡隨手從口袋裡摸出皺巴巴的一堆零鈔,皺巴巴的碎銀子與窮學生的身份更熨貼。 吳小琴曾送我一個皮夾做生日禮物,在她的督促下,我才裝模作樣地把它放進口袋裡。更多時候,那個寬大沉重的皮夾變成一個累贅:掏錢過程變得繁瑣,佔用了我口袋裡的空間,並且我時常擔心它丟失。因為她送我錢夾的同時,將我的身份證、工作證、銀行卡、健身卡、某酒樓贈送的有名無實的打折卡,全部搜羅安插得密不透風,最外一層放了她的照片。以至於一打開錢夾,就看到她得意洋洋地盯著我笑。我被她盯得心裡發飄,這裝模作樣的豐盈,難道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梅城是那麼小啊,而我終究還是沒能習慣使用錢夾。 像其他人一樣,看著十年前的蘇銘晃動著鱷魚皮的錢夾,我有點眼花繚亂,隨之而來的時刻安靜得很微妙,沒人說話,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做作,大家等著服務員找錢回來走人。沒有人提出要看一看他的鱷魚皮錢夾,也沒有人提起他退學的事,他的身份轉換,似乎都是理所當然。從舞廳裡出來,融洽熱烈的氣氛又回來了,餘興未盡,我們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街頭晃蕩到半夜,最後決定去一個同學家裡打牌。 那個贏了錢的晚上,我發現了一個新的蘇銘,我看到了潛伏於他身上後來伴隨了他短暫一生的東西,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對金錢的無所謂,對感情的無所謂,對人生的無所謂。他被這種無所謂的力量推動前行。 回過頭來,看看自己,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我的生活很快地恢復原有的秩序,前一天,我經過青年街8號帶小院的青磚樓,「日盛廣告公司」的招牌還掛在原處,院門緊閉,高出院牆的散尾葵仍然枝繁葉茂,我的心靜得竟如一潭死水。我甚至都沒有稍稍放慢一點點車速,摩托車從那院門前閃過去。我與蘇銘其實沒什麼不同,他的無所謂表現得不過比我張揚點而已。有時候,我感到噁心和消沉,憎惡一切,尤其憎惡自己的臉,一張中年浮腫的臉,肌肉開始鬆馳。只要聽吳小琴念到「從容淡定」這幾個字,我便忍不住罵她「白癡」。吳小琴喜歡看愛情故事,並且喜歡躺在床上念,邊念邊感歎。那些愛情故事裡,描寫男人女人偏愛「從容淡定」,似乎那是一個很偉大的詞。 我憎恨這「從容淡定」,這假扮純潔的暗娼,捂緊麻木不仁腐爛不堪的私處到處做秀。 因麻木而虛假地強大(淡定),因麻木而虛偽地從容。 我想起小時候玩過的一個遊戲,「我們都是木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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