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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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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綠:面孔 週末,我又去了一次「時光之步」,希望再看到那名跳舞女孩。我要了啤酒,坐在吧台前慢慢地喝,一邊跟那個留小鬍子的調酒師聊天。小鬍子的T恤上印著一條盤旋的龍,長滿虯須的龍頭正對著我,張開大口,配上他頭上包紮著的花紋頭巾,給人怪異的感覺。他不時像魔術師一樣,從頭巾裡掏出一隻打火機,啟瓶器或者其它小物件。我發現他更熱衷於和外表成熟的單身女客聊天。 「時光之步」有很多老外眼裡象徵著中國的符號:臘染布、瓷器燈座、布盤扣、中國結,故意噴得歪歪扭扭的玻璃上的漢字,這些穿著表演服的中國符號,是酒吧吸引外籍客人的工具。酒吧附近有幾個高檔住宅區,住著不少外國人,這條街週末隨便逛一趟,與你擦身而過的外國人比中國人還多。 我指著他的T恤說,你屬龍的嗎? 他用手扯一下胸口,撇撇嘴,嘴角的皺紋很深,Dragon,China,他模仿著翹起大拇指,great! 小鬍子說他是河南人,口音卻帶著南方腔,眼角和額頭上的紋路深刻,這點倒像顯老的北方人。他說話時,有意壓低嗓子,拿捏著一種溫文爾雅的腔調,似乎每一句話都經過深思熟慮,假如不看他滿臉的皺紋,他像我從前的一位同事。 我善於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從那些陌生人臉上找到某些熟悉的特徵,還在讀小學時,我就發現了自己身上這種特長。放學路上,我總是抓住梅青的胳膊,指著某個人小聲說,快看快看,那個人,好像我們認識的XXX啊! 因為小鬍子像我過去的同事,我容忍了他不動聲色地向我推銷他的酒,他豐富的表情顯得過於殷勤。 我打斷他的話說,你們這兒,那個皮膚白白的舞女很特別。 小鬍子說,你是說璐璐吧。我說是的,她姓什麼。他說不知道,這種跑場子的女孩,十有八九不會傻到用真名,她的英文歌唱得很棒的,(笑),大門口賣玫瑰花的小女孩也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不過,現在的老外有些比中國人還精明。再來一杯!(曖昧地笑)等下璐璐會來,還有……他說出一個當紅樂隊組合的名字,接著又說出另一個大腕級歌手的名字來,他說這位身價裴然的歌手剛出道時就在這條街上唱歌。說起那些名人,小鬍子一副輕描淡寫的神態。 還好,我沒有偶像崇拜狂躁症,無意質疑這些時髦談話的可信度。粉墨年華組合雖然後來遲遲沒有出場,但我很快便看到那個叫璐璐的女孩,膚色同樣地雪白,看不出是不是擦了厚厚的粉。髮型完全不同,黑色直發,剪成階梯式的層次,劉海留得厚而整齊,遮住額頭。她的吊帶裙純黑色,低胸,裁剪得恰到好處。一名時髦的酒吧歌手。 一個戴「伯爵」腕表的男人摟著璐璐,把她介紹給他的幾位朋友,一個中國女人,兩個白種人,離他們不遠,有幾個厚嘴唇的黑人。即使在酒吧,白人黑人也各有各的種族圈子。打扮過於隨意的中國女人,有點無精打采,坐在璐璐對面,不停地發著手機短信,神情游離於場景之外,璐璐微眯著眼抽煙,抽煙與喝酒的速度同樣令絡腮鬍子白種人深感驚訝。「伯爵」表表情專注地與棕發美女交談,璐璐站起來,又俯下身子扶著「伯爵」表的肩膀,熱烈地親了一下,然後向我走來,穿過我身邊的桌子椅子,穿過吧台,穿過堆砌的裝飾物,跨上通往衛生間的臺階。 我的目光等待她回來,她回來了,腳步有點搖晃,卻突然地摔倒,像一隻骰子踉蹌撲向桌面。 我心裡驚跳一下,想過去扶她,卻坐著未動,小鬍子也看到了,但他像我一樣,也從容不迫地把眼光撤到別處,仿佛不曾看到一樣。我感到她趴在我身後的地上,無力起來,肩帶滑向一邊,敞露出整個胸懷,正在做一個哀婉悲愴的謝幕,那些貪婪的人們在暗處盯著她,喧嘩依舊,熱鬧依舊,她閉上眼睛,任不同的腳步聲流過來又流過去。哪裡的歌聲正唱著「美人如雪……」。 唯有等待,不知是誰最後向她伸出那只手…… 可我再沒有勇氣等到聽她去唱那個晚上的歌,於是,我快步走出「時光之步」。 我不能確定璐璐就是跳舞的女孩,酒吧裡的燈光很容易混淆人的面部特徵,酒精和音樂同樣使人感覺變得遲鈍,個性消失,代之以泡吧者的共性,譬如「時光之步」的女郎們,臉上寫滿欲望,肢體坦露著情欲。 璐璐的眼睛是藍色的,我猜想她戴著彩色博士倫,現在很多年輕女孩子喜歡這樣改變眼睛顏色,眉毛有柔和的麥秸色,是燈光造成的錯覺,還是她用了麥秸色的眉筆,通過巧妙的化妝或者精心整容,一個人擁有多副不同的面孔,簡直像撕掉一頁紙一樣容易。 我注意到她的唇形弧度優雅,嘴角上揚,使人想到愛神手里拉得飽滿的弓,或者,更像收藏於倫敦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白日夢》裡的少女(畫上少女緊閉雙唇,微微抬起下巴,膝上書頁打開,掌心的海棠花即將在書頁上枯萎。畫中的模特名叫珍妮,被人稱作愛情的「幽靈」,長相酷似畫家漂亮但神經質的妻子,我不能忘記她的目光,那樣專注,忘記了身邊的一切,像畫面的色調一樣華麗地惆悵)。 我怎麼會對一幅畫印象如此深刻,第一次看到這幅畫,在哪裡?一本畫冊。蘇銘的畫冊!我曾經偷偷地將那雙緊抿的豐潤的唇與蘇銘對照,驚歎于它的完美絕倫,高中時代,蘇銘五官的俊美可以讓所有女生暗然失色,也正是他的俊美為他平添了一股陰柔之氣,當他臉上浮現出嘲弄的表情時,嘴角便深刻地飛揚起來,像宣揚某種立場。哦,又想起蘇銘來,他此刻正在做什麼? 我曾經很多次設想過與他異地相遇,然而,「相遇」不過是一個念頭閃過,我很清楚,我們無法在茫茫人海裡奇跡般地遇見。 我曾經從兩個人身上看到過蘇銘的影子,一個是上島西餐廳的年輕老闆,另一個是中巴車司機。他們外形上的驚人相似,讓我不由得懷疑他們之間是否有著還不為人知的隱秘聯繫。從中巴車上下來時,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熱帶黑膚色的司機表情漠然地望著正上車的人,我站了很久,看著那輛車吐著尾氣鑽進車流裡,恍如夢中。 在海口市的海澱島居住時,我常去那裡唯一的一家上島咖啡。那裡的年輕老闆是個很健談的男人,每次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陪著不同的客人談笑風生。有一次,一位男同事把他介紹給我,他陪我們坐了一會兒,同事上衛生間,突然只剩下我和他面對面坐著,很難堪地找不到話說。我想問一問他的家世或者問他是否認識一個叫蘇銘的人,終於又沒有開口,扭頭望著窗外,默默數十字路口經過的車輛,他也緘口不語,抽著煙,一隻手神經質地玩弄著打火機。我們看上去像兩個意外重逢已經變得冷漠的戀人。 一切都是那樣不真實,像皮影戲裡的人物,蘇銘不會有那樣黑的膚色,而上島老闆嘴角下的一顆痣,也終於讓我清醒。我所看到過的蘇銘,如冰山一角,稍縱即失,關於他的記憶浸泡著,有迷離恍惚的隔世氣息,意味索然。我已經模糊了他的長相,卻牢牢記著他的嘴唇和眼皮上濃重的胭脂紅。 我暗暗驚訝著,她們(舞女與璐璐),他,為什麼唇上會有如此相似的特性,是酒精使我神經麻痹,還是時光掩蓋了記憶的棱角,沉淪到萬物歸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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