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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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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豐:即將消失的八角樓 突然很想去八角樓從前的老房子看看,下班後,我徑直先去了梅鎮書店。梅鎮書店在下河街街口上,主要出租武俠及言情小說,兼賣書皮挺括的新書,角落裡不起眼處一米寬二米高的一支書架上,陳列著世界名著人物傳記歷史小說之類的舊書,多數是從荒貨佬手中低價收購的。那些書沒什麼人欣賞,書架前非常冷清。 我到梅鎮書店時,店裡空無一人,叔叔正準備和旁邊小賣部的一家人搭夥吃晚飯。看到我,他連忙取消搭夥,讓我陪他去附近一家小飯館喝點。 五年前,叔叔從珠海回來,開了這家梅鎮書店。下河街只剩下街口這幾家鋪面,其它的大門上都圈上大大的拆字。街兩旁已經被擴建,一邊是整頓好了的農貿市場,另一邊是正在鋪地磚的服裝市場。 叔叔每天守在書店裡,越來越像塊又老又硬的舊城磚。梅鎮書店是個能量不大的磁場,集結著三二群扭扭捏捏的中學生、性格內向的上班青年、幾個文化館收藏舊書的老先生以及滿大街扯著嗓子叫喊的荒貨佬。廢品和破銅爛鐵在梅城統稱荒貨,以收購這些舊東西來謀生的人就是荒貨佬。荒貨佬與流浪漢、乞丐有本質區別,雖然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但屬於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所以在梅城受到相應的尊重。當然,極個別借著收荒貨的名義行順手牽羊之舉的人,使荒貨佬群體的誠信度受到嚴重損傷。 吃完飯,我和叔叔從下河街北口走到南口,再拐個很深的彎進巷,就到了八角樓。八角樓社區在新的城市規劃中,被夷為平地,要建一個類似于省城的沿江風光帶。居民們大部分已經遷往別處,只剩下屋頂和支撐牆體的待拆房成為流浪漢的新居。巷子兩頭已經開始遷除,巨型推土機剷除了相對高的建築,工程進展緩慢,遷除工作時斷時續。 我們經過一塊塊幾近廢墟的舊屋場,原來的排水溝堵塞著來歷不明的黴綠色垃圾,散發出陣陣惡臭。兩旁的樹木已經全部移栽,野貓野狗在瓦礫間穿來穿去,暢通無阻。我家的老房子處於這個巨大垃圾處理場的中心點上,周圍的房子勉強維持著原貌,木板搭成的棚戶屋裡,還住著兩個聽天由命的孤寡老人。我們家的老房子裡暫時借住著一個荒貨佬,叔叔似乎認識梅城所有的荒貨佬。 叔叔曾一心想在珠海功成名就,沒想到後來卻把金元寶一樣的未來具像到四四方方的書籍上。我不喜歡舊書,那些殘破濁色的紙張,塞滿紙縫的灰塵和蠹蟲,像棺材裡的腐骨一樣使人悲觀沮喪。叔叔把那些舊書當寶貝,他說,所有的新書都會變成舊書,而所有的舊書曾經都是新書,就跟人一樣。書越老越有保存價值,人越老越沒有價值。這時候的叔叔帶了老相,像個舊時代遺老。他依然單身,住在補償給我家的一套小二居裡。 住在八角樓區域裡的外地荒貨佬對叔叔很尊敬,跟老鄰居一樣叫他林二哥。我家的荒貨佬老王,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衣服似乎被吃進皮膚裡,全身上下灰得發暗,身子寬而長,手臂不合比例地長,有點駝背。三國中的劉備天生異相,臂長過膝,成就一代英雄,而老王的異相,頂多只能算是返祖現象,因為他的腿跟身子相比,實在太短。 八角樓成為一個胃口巨大的廢品收購中心和垃圾場,每天垃圾從四面八方運過來,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瘋瘋巔巔的流浪漢和衣不蔽體的乞丐們,像辛勤覓食的老母雞,時常出現在山上,手裡拿根撿來的棍子扒扒揀揀。有的乾脆選擇垃圾場附近作為棲息之地,準備長住下來。這使得又老又醜的八角樓臭名遠播。2002年,改建工程正式動土後,幾乎一夜之間,乞丐流浪漢和荒貨佬中大部分人突然消失。據老王說,那些消失了的荒貨佬,大部分遷居到廣州和深圳,不少人僅靠揀破爛已經發家致富,回老家修起樓房。因此梅城周邊也有一些農民加入了這一新興的都市拾荒行業,像被迫遷徒的鳥類,春後飛走,春節前飛回。 叔叔是唯一一個穿戴得整齊乾淨,常去八角樓垃圾場附近轉悠的人。 我陪他去過一次老房子觀摩老王收到的好貨色。老王所說的好貨,通常指別人家當廢紙論斤賣掉的舊書。在荒貨佬彌漫著濃重的腐臭汗酸味的老屋裡,堆滿亂七八糟的書報、塑膠布麻袋編織袋和形狀可疑的破銅爛鐵。搬離老屋後再重新回來,我才發現原來房子早已破舊不堪,黝黑的房梁隨時都有塌下來的危險,只有屋頂明瓦射進來的光線,在地上扭曲成一塊塊光斑,才嗅到一點點舊時的氣息。 我貿然從一堆高高的舊雜誌裡,抽出一本歷史悠久的歷史課本(竟然是我高中時使用過的版本),書垛轟然倒塌,嗆人的塵埃微粒蒸騰而起,像一隻只小蟲子,在明瓦的光裡快速蠕動。 叔叔總可以挑出一些書,然後坐在門檻上跟荒貨佬討價還價。荒貨佬老王則不停地用他長臂猿一樣的手撲打棕葉扇,一邊擺弄著一隻撿來的破計算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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