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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歷史課本的扉頁上有龍飛鳳舞的簽名,字體稚氣(我當然明白那種裝腔作勢的瀟灑勁),「梅城二中XXX」,後面三個字好像除了寫字的人自己故意不讓人辨認出來。書裡的每一頁都用鋼筆劃出含義不明確的符號和線條,有注釋有發洩不滿的牢騷話,有的牢騷話看起來更像對某人的詛咒。二中是梅城三所中學裡的一所,我少年的眼裡,除了就讀的重點一中,其它學校是不存在的,似乎梅城一中是世界上所有中學的中點,世界因為梅城一中而轉動。直到那天站在老王的舊書堆前,我才意識到少年時代,曾經存在過一個與我共命運的龐大團體。

  歷史課本在告訴我,那些擁有過它的主人們,已經和我一樣失去了少年,那些青春的記號,哪怕一個蛇形符號、一張書頁裡的小紙片或者一隻折起來的角,都能喚起我對中學生活的回憶,從前憎恨現在倍感親切。

  我理解了嘴角明顯下垂,眼睛裡失去光芒的叔叔,為什麼喜歡舊書,喜歡在八角樓附近轉悠,坐在老房子的石板門檻上,與荒貨東拉西扯地侃價,花掉一個小時侃價的結果往往是抹掉幾分錢的零頭,但他樂此不疲。

  回憶像一隻盤旋在生命上空的兀鷹,對一步步走向終途的孤旅者垂涎欲滴伺機而動。往昔在鷹鳥嘴裡,散發著陳腐氣味,卻如河豚般味道鮮美。

  叔叔正是被回憶捕獲了的,一個悲傷的浪漫主義者。他每天準時坐在梅鎮書店的寫字臺後面,回憶他柳絮般卑微的往昔。他鼻樑上架著沉重的粗框眼鏡,弓起乾瘦脊背在舊書架下擺弄散發黴味的舊書,活脫脫是一個來自明清時代的幽靈。

  我十八歲時,堅信懷舊是一種病態,與頹廢、沒落、失敗和死亡如孿生兄弟。十八歲之前,我從不回憶過去,除了抽不出時間,我想最大的原因在於我認為自己的過去沒什麼可回憶的。十八歲的我看自己,是一碗淡而無味的水,十多年後的我看自己的十八歲,發現那竟然是一碗沸騰著的水,生氣盎然。我懷念著十八歲的自由時,嘲笑自己十八歲時憎恨著不自由。此時此刻宿命一樣遲鈍。

  我透過蘇銘的臉與死亡面對面對視,原來生命無比脆弱,死亡無處不在。生、老、病、死都是歡樂,也同樣是病痛。我的一生,是一個普通男人隨波逐流的一生;蘇銘的一生,是為欲而來為欲而夭者的一生;叔叔的一生,逃脫不了終生孤獨的命運。命運將我們分開,又讓我們藕斷絲連。

  八角樓交叉逼仄的街徑,由於殘垣斷壁,變得如同迷宮般的城堡,我漫步其中,心裡塞滿了懷舊的情緒,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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