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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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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綠與梅方:夏天開始,春天結束 1 1991年,我跨越十四歲,進入梅城一中。 彼此陌生而拘謹的少年,小心地交流著各自掌握的資訊,在58班的教室裡等待新班主任到來。徐一鳴(我早已想不起他的長相)揣著點名冊走進來,他的目光掃過一個集體的頭頂,給了空氣一個白眼,臉上的陰沉情緒和滿腹厭倦坦露無遺。他的聲音倦怠而冰冷,心不在蔫,講臺下的人仿佛都與他無關。他站在我們面前,慢騰騰地吹乾淨講臺上稀薄的灰塵,然後兩臂撐開,握著講臺的兩角,像一隻冷酷的鷂鷹,淩駕於一群毫無自我保護能力的小雞上空,翻開點名冊。 徐一鳴進來之前,我的同學們已經聽說了他的輝煌歷史,他所帶的班曾經為梅城一中取得過全市最高的升學率,儘管他的輝煌只有短暫兩年,隨後業績平平。他似乎是個容易滿足的人,經歷過一次輝煌後就再也提不起再次輝煌的興趣,就像沒吃過榴連的榴連販子,嘗過一次榴連滋味後,撇撇嘴扔掉剩下的榴連說,嘿,味道也不過如此。 徐一鳴走進58時,他的教學事業甚至正每況愈下,跌入低谷時期。他是一名對教師職業缺乏熱情的語文教師,這是徐一鳴給所有58班的新生們初次留下的印象。 學校裡不何處時起,散佈著他即將調往梅城電視臺的傳聞,而他自己故意盡可能在各種場合表現他的麻木和懶散,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提前踐行。比如,他總是上課鈴聲響起很久之後姍姍來遲,課堂上從不提問。還比如,有同學在他的課上打瞌睡,他轉過身來,他給我留下的課堂形象,多為背對我們沒完沒了的板書,把黑板刷往講臺上一撂,細細拍打手上的粉筆灰,慢條斯理對全班同學譏諷著說,睡吧,睡吧,睡飽了起來討飯,時間剛剛好。 徐一鳴除了缺乏熱情,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行為乖僻。那些格外鍾愛自習課但對任何課目興趣都不大的同學,先後被徐一鳴悄無聲息的出現方式所驚嚇。徐一鳴陰沉沉的臉出現在窗外走廊時,很像一個有竊聽和偷窺癖好而且善於隱蔽的人。他從後門潛入教室,仿佛腳上穿了厚厚的肉墊,面無表情,沿著課桌間四通八達的小徑從容不迫地散步。有一天早自習時,班上一名神經兮兮的男同胞,一本正經想跟我探討班主任心理是否有點不健全。他說徐一鳴一定從小熱衷於玩人嚇人的把戲,不嚇死我們個把人不會善罷干休。我對那位不太熟悉的男同胞抱歉地笑笑,無法回答他。他泰然自若,轉過頭找另一個人繼續探討。 那時候編排座位這種舉動比較頻繁,我很榮幸地靠著窗邊坐過一段時間。每天晨曦微露時,可以看到牛高馬大的體育特長生沿著跑道,一圈接一圈狂奔不止,不是被人追殺就是追殺別人。清晨有霧,班主任就從那團橢圓形霧靄中閃出來,慢慢悠悠繞過操場,經過教學樓後花園裡的人工湖,消失在正對校門的林蔭主道上,然後,不多久,他便站在窗外走廊裡,兩手疊在背後俯身欄杆,向遠處眺望約摸十分鐘左右。一個形只影單的男人長久保持某種姿勢,一動不動地望同一個方向,很容易使人想到心事重重,或者有所期待。 我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懷著好學生對好老師的尊敬愛戴,眾目睽睽下走出教室,作為語文科代表,我有各種正當理由向他彙報工作。 他跟我說話時時語氣柔和,與課堂上的他明顯不一樣。正是這點微小的不一樣,他把我與坐在教室裡的其他人區別開來,我為這種區別沾沾自喜,因而遭到有些比我聰明百倍的女同胞排斥也在情理之中,事實上,一直到離開一中前,我才從花子嘴裡得知曾被人背後詬病的事實,此前,我一直認為自己雖不能跟女同胞們打成一片,但也絕對不會得罪任何人,可見學生時代的我,對自己周圍的世界,是多麼不關心。而徐一鳴,對部分學生的厭惡,與對另一部分學生的喜愛,很適用于能量守恆定理,此消彼長,此長彼消。準備從梅城一中逃離時,我對這個定理有更深的體會。 所以,當徐一鳴把他剛剛看完的一本書遞給我,我當時並沒有完全理解背後射過來的複雜目光。我謹慎地接過那本《似水年華》,薄薄的64開本,書名與張恨水的《似水流年》相似。多年後,我從某地圖書館曾借閱過普魯斯特的七卷本著作《追憶似水年華》,這種書名的巧合,使我對那本小書一直保持著美好的印象。我仍然清晰地記得,對十幾歲的少女,《似水年華》能引起的唯一聯想就是張恨水,我的一位初中語文老師講解課文裡冰心的作品時(老師是一位老先生),曾說張心遠因為愛上冰心,由愛生恨,所以才改名為張恨水,幾乎在閱讀普魯斯特的同一時期,我才知道那是老先生的一句玩笑話,但張恨水與冰心的感情糾纏卻在我心裡虛構了若干年。 我恭恭敬敬地聽徐一鳴說,這是一本很好的書,你最好儘快看完。說完,他轉身繼續眺望遠方,似乎陷入更深的思緒裡,背影縈繞著無言憂傷的氣質,這種憂傷從此不時顯露,與他極其普通的外表和輕浮個性形成反差,可以想像一個莊稼漢坐在骯髒的院落裡品味浪漫下午茶,就是那種反差。我曾經認為憂傷是一個詩人必備的品質,徐一鳴顯然不是詩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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