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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書的封面勒口上附有作者照片,很年輕的女性,出生于梅城,後來移居省城。現在想起來,書其實很無趣,那樣的情緒文字如今在網路上通常稱為專欄或者個人博客,繁榮到氾濫成災。我一點都記不起書的內容,書看完後,沒有給我留下一絲一毫印象。儘管當時閱讀態度達到虔誠的地步,對那位出生于梅城,年紀與徐一鳴相仿的女作家懷著無比羡慕和恭敬。相當長的時間內,我一直記得她的名字。憑藉一本自費書就可成名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後,那個名字也不見了。

  只剩下仍然美好的書名,似水年華,似水流年,流年似水。在書店密密麻麻的書籍之間,徐一鳴是怎樣注意到那本毫無神奇之處的小書,並且毫不猶豫地購買了它,他閱讀「她」,是因為女作者的梅城籍貫,還是僅僅因為那四個字:似水年華。我讀《似水年華》,不能體會似水的年華,現在年華似水般流去,我卻失去了閱讀的興趣。

  由於書的小巧,我把它放進褲子口袋裡,上廁所時書不幸掉進去,我以最快的速度搶救出來,雖然廁所剛剛沖過,書頁上還是沾上水漬。我把打濕的書頁重新用清水擦拭壓平,放進同學家的冰箱裡冰凍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我拿著它時,絕望地發現它永遠不可能恢復到新書原貌,每一頁都光滑平整。我到現在始終認為,不愛惜書是閱讀者的最大恥辱。

  我走進徐一鳴辦公室,一直不敢抬頭看他,辦公室沒有其他的老師,我將書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恨不得替他弄翻茶杯,讓那新生的茶水痕跡解救我,但茶杯被徐一鳴穩穩握在手裡。我只得老實告訴他書被我不小心掉進水裡打濕過。我忐忑不安地隱瞞掉書與學校廁所的關聯,少年眼裡,一切書籍都聖潔無瑕,不容玷污。

  我的聲音不大,低著頭,目光順理成章地落在他的腳尖。鞋子有節奏地隨膝蓋抖動,鞋幫上有破損後修復過的線跡。它忽然停止抖動擊,像在發怔,一定正看著那本書。不多久,他「哦」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把書放進抽屜裡。他說,你上課去吧。

  關於那本書,他什麼也沒說,不僅當時,此後也一直不提。歲月似水一般流逝,十年後,我變成了過去的徐一鳴和《似水流年》裡的女人,也終於失去少年過於脆弱敏感的心思。

  徐一鳴繼續不間斷借書給我,他自己兩手空空站在講臺上,目光淩駕于下面黑鴉鴉寂靜無聲的人群,正如站在空無一人的末日荒野,每個毛孔裡都滲進了一望無際的孤獨。

  2

  我躺在一輛飛速行駛的列車上(人們通常認為時光就是一列快速行進的火車),想到蘇銘、徐一鳴、梅青和許多不相干的人。一排排樹木向我重重撲過來,又閃電般退去。婚姻是那些種類繁多的樹木中的一種,我無數次與它們相遇,卻從未看清它的面目。近年同學重逢,問得越來越多的一句就是,你結婚了嗎?我很乾脆地回答說,沒有。你呢?我早就結婚了,或者是,結婚了,前不久才結的婚。他們的回答裡,無一例外地洋溢著欣喜與平淡、踏實與無奈之類矛盾重重的混合氣味。我們生活在一個許多道門的城堡裡,出生是進入古堡的第一道,死亡是最後一道,婚姻是其中之一。每跨過一道門檻,門立即在身後消失,我不知不覺被推到婚姻的門前,卻不肯邁步。

  婚姻給我的最初印象,不是來自于父母,而是來自于徐一鳴。在這點上,蘇銘與我截然不同,他直接來自于父母,從小生活在父母失敗的婚姻陰影下,對婚姻似乎深懷恐懼。我的父母只與「家」聯繫在一起,既使端詳著鏡框裡高大英俊的父親緊挨烏黑大辮子垂在胸前的母親的結婚照,母親和父親臉頰上有遙遠年代的胭脂色,據說那時候的彩照,顏色是照相師傅後來描上去,我也從未想到過那就是一場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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