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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在理查·克萊德曼流水般的鋼琴曲裡,我昏頭脹腦地試圖記住那些節奏和曲名。鋼琴離我的生活太遙遠,整個梅城裡就我們學校的展覽室裡有一架舊鋼琴,只有一個音樂老師能彈幾首簡單的曲子,大部分時間,它被閒置在那以供觀賞,我和蘇銘曾多次溜進那間放著鋼琴的展覽室。鋼琴以遙不可及的優雅,高高地端坐在我的生活之上,雖然不懂得欣賞,但可以忍耐無知,選擇一種欣賞的姿態。我在多若繁星的磁帶中選擇了鋼琴王子,不僅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而且,用交響曲和私語堵塞耳洞,把生活拒之門外。我在那混亂不堪的境遇裡反復嚮往著鋼琴,嚮往優雅。

  那樣的心境下,沒有選擇搖滾音樂,似乎蘊含著某種性別暗示。

  若干年後,偶爾聽到崔健的歌,一下子就記住了那首歌詞,「我要從南走到北,我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我反復聽那首歌,感動得不能自拔,那是我內心最為真實的寫照。一個是繁瑣的回憶,一個是抽象的希望,搖滾是生活中尖銳的疼痛感,比唯美的音樂更加有質地更加溫暖,但是,若沒有中間那麼多年生活的經驗,我也無法與之產生共鳴。

  有一天晚自習,我和蘇銘兩人從教室裡逃出來,躲進展覽室裡溫書,喜歡離群獨處,這一點上,我與蘇銘驚人地相似。他用鑰匙打開展覽室的門,從他的繼父不難想到他擁有那裡的鑰匙。我們其實並沒有溫書的興趣,兩個人坐在靠窗的木地板上,手裡握著書本,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長時間地不約而同的沉默和憂鬱,在我們看來,是一種縮短距離的默契。我們以為那是來自異性之間最初的甜蜜友誼。展覽室正中放著一張寬大的展臺,幾乎占去了房間二分之一的面積。桌上鋪著一塊更大的紅色天鵝絨布,布面垂下來,遮住地面。一個角落裡就擺著那架高貴的鋼琴,同樣地蓋著紅色天鵝絨。我們掀開那層布,揭開琴蓋,看著那一排黑白分明的琴鍵,手指在上面輕輕地撫摸,誰也不敢用力,怕它突然發出聲音來。有腳步聲遠遠地傳來,我們慌亂之中躲進展台下。這時,腳步聲在門邊稍做停頓,可能是碰巧經過的藝術老師,那棟樓裡,常有學音樂或美術專業的學生晚上進行輔導。腳步聲在鋼琴前面停下來,一串突兀生硬的混響從琴鍵上升起,嫋嫋的顫音翅膀般撲動著,很快那扇翅膀被關進黑色的琴蓋裡。燈滅了,天鵝絨裡的黑色更加深沉。

  我的手指碰到蘇銘的手,他靜靜地不動,然後突然擁抱了我,他的臉龐像爐火一樣發燙,嘴唇像一塊烙鐵碰過我的唇,又倏忽分開。我像個被擺佈的木偶,無力抗拒,內心充滿恐懼和哀傷。我恐懼於體內的渴望,雖然它沒有控制我,但我清楚地看到了它。那麼哀傷呢,傷于年華,青春逼人,我不再是純淨的少年。我們都不知道接吻,不知道相愛,以為碰觸就是愛的號角,而愛情一定如梁山伯與祝英台,或者席慕榮的愛情詩一樣,華麗、絕美而抒情。我和蘇銘,以及身邊的每一個同齡者,在愛情面前,是那樣地卑微和庸俗,那樣不配擁有愛情。

  我們從桌子下面爬出來,不約而同地,誰也不看誰,仿佛是兩個輕盈的鬼,緊緊相隨著走出展覽室,穿過長長黑色的走廊,在跑道的一側分開。他的家要繞著左邊的跑道走,而女生宿舍必須筆直從操場中間穿過去。我沒有看他的臉,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抬頭直視他的臉,但能很坦然地長時間從背後注視他。

  4

  九十年代初的梅城,娛樂城正流行跳交誼舞,梅城的人們為之瘋狂。他們在舞池裡摟抱成一團,像一群缺乏溫情的流浪者,狠狠地推拉擠搡著,相互攫奪著生活的勇氣。那裡是一個充斥著躁動和欲望的人的集市。

  我緊緊抓住花子的手,跟在蘇銘的屁股後面,從那些腳的縫隙裡穿過去。樓梯口在舞廳後面有一扇門,順著旋轉樓梯一直往上爬,頂樓是開闊的平臺。站在平臺上,可以俯瞰小城的夜色。

  我從沒有站在高處去關注過這座小城,它包容我給予我某種生活,我卻從未覺得它的存在。小城的夜色居然也是美的,五色燈火遙相呼應,在眨眼間明滅著,像一些狡黠的眼睛。被燈火的體溫包裹著,小城似乎帶著脈脈的溫情。我的家在黑色的夜裡與我遙遙對望,知道它藏在何處,卻看不見那白色瓦房裡熟悉的燈。家令我憂傷,那是真正的憂傷,深藏於心的痛處,不能示人,只能小心捂著,細細切切傷人情懷。那個年齡,時不時地,需要這種低調的情緒,像結在身體裡的果子,令人迷醉。

  那晚的風很涼,沒有星點月光,三個人各懷心事。花子靠在平臺的水泥欄杆上發著呆。平靜的夜,溫柔的燈光。塵世間的喧囂突然失聲。蘇銘問我,你哭泣過嗎?我很少哭,小時候被責備懲罰後的哭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小時候愛哭的小孩子,長大後也不會再哭泣。哭泣讓人想到軟弱,總有些難堪。我們衣食無憂,情感潔淨,似乎找不到哭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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