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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常常無緣無故地想哭,蘇銘說得很小聲,但我聽清了。我看著他笑了笑,他給人的就是一種蒼白柔弱的印象,多愁善感自然不能避免。我們嘲笑少年的感傷情懷時,經常用揶揄的口氣說起辛棄疾的《採桑子》,「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記得蘇銘說完後,我念起了這首詞。時隔多年,再想起這首平韻四十四個字的詞,所感觸的卻是「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少年的愁來得快也去得快,如生物老師所說的週期性情緒波動。

  蘇銘說,他想離開梅城,卻不能丟下他的母親。可是,妹妹卻丟下了他們,一個人去了南方,在他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悄然離家。她的出走對母親是個很大的打擊,對他也是。她才不到十五歲,還是個孩子。蘇銘說,妹妹一直與母親不和,她心裡藏著仇恨,總是想方沒法讓母親生氣,母親經常為她流淚。妹妹離開之前向他透露過一點口風,他後悔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不久前,他接到妹妹從南方寫來的信,她找到了工作,不會再回梅城,讓他不要有去找她的念頭。妹妹很武斷地對他說,瞧著吧,你遲早也會跟我一樣離開梅城。信上沒有留下具體的位址和聯繫方式,她說會再寫信給他。蘇銘沒有跟母親提到信的事,他只是安慰她說,妹妹一切都好。母親很平靜地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那天晚上,他無意間聽見母親與繼父的談話。母親說,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她,只當她已經死掉了。母親坐在床沿,繼父站在一旁,一隻手放在母親的肩上,看樣子是在安慰母親。從臥室沒關嚴的門縫裡裡,他看見母親瘦弱的背,肩膀一聳一聳地抖動。他趕緊退回到門口,很大聲地關門,然後站在那裡假裝換拖鞋。臥室裡的人應聲從臥室裡出來,母親眼睛紅腫著。他裝作什麼也沒看到。他不難猜到,母親口中的她是指誰。

  我試圖安慰蘇銘,他笑著用指甲在水泥地上胡亂劃出看不見的線條,臉上有種平靜的憂傷。他說自己無緣無故想哭的時候,卻總是忍不住發笑。我們默默地傾聽樓下的聲音,看著花子兩隻手肘撐著欄杆,踮起腳俯身望向空中,越來越低,抬起頭又望下去,一邊笑一邊喊,暈啊暈啊……我走過去,拽住她的手臂,她那垂向夜空凹陷之處的長辮子,沉甸甸,不勝重負地晃動。

  蘇銘靠在欄沿上的背影如玉樹臨風。

  街道蒙著一層混濁的光色,樹木和房子陰影深重,那光色倔強地握緊夜的影子,像帶有吸盤的觸鬚,將沒有星光的夜空拉扯向大地。

  我鬆開手,背靠欄杆坐在地上,手心汗津津的。

  我舔了舔嘴唇,對他們說,我有恐高症。我扶著欄杆往低處望的時候,總會擔心欄杆突然鬆動,或者突然有個人不小心從背後推我一把。當我長時間站在上海一棟高樓裡高大的落地窗前,打量那些一眼望不到頭的樓房時,我終於清楚,恐高症只是自己的一種想像。我貼著透明似無的玻璃看很遠處的地面,甚至坐在窗框上一遍遍擦拭玻璃上的雨汙,沒有一點暈眩,對現代建築的牢固性充滿信心。我偶爾想像一個人摔落在大方格的石板地面,是以什麼樣優美的姿勢。她飛速經過我的窗前,像一隻墜落的風箏,我與她恰好有過一秒鐘短暫的對視。我的眼神專注,表情溫暖恬淡,而她的嘴角流露著一絲心領神會的微笑。

  在深圳工作時,一天黃昏,我住的那棟樓房有人從十樓樓頂跳下去。第二天清晨,我和幾名同住的女孩子,特意去看樓房後面的小花園看,園裡的花木綠地跟往常沒什麼異樣,綠地之間的一塊黃土上隱約殘留白線畫出的輪廓,姿勢模糊,現場已經清理,血跡也早被沖洗乾淨。據說,死者有一頭很長的黑髮,未梳成辮子,穿著淡粉色的棉布睡衣睡褲,墜落原因不明。我住那棟樓的八樓,她住我樓上,我不認識她,也許經常在樓裡碰見,但不相識。

  青春的恐高症,使我的高中時期整整有兩年時間,處於影子一樣的緊張狀態。即使每天面對花子和蘇銘,這種緊張感和焦慮也無法完全消除。當花子借著醉意在我懷裡痛哭,蘇銘靠在欄杆上轉動他的鑰匙扣,他在我身邊,那樣近,我卻看到我們之間仍然橫亙著無法跨越的一條河,這條河存在於我與異性之間的交往,我多年後漸漸明白,兩顆心靈不管多麼接近,始終都是人生的假相,孤獨是人的宿命,語言是無力的掙扎,越掙扎真相便被包裹得越緊。

  我的眼睛隱藏在暗夜,默默地想念那個不知何處的陌生女孩,比蘇銘更美麗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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