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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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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時候的未來像少女眼中的蒼老一樣遙遠,也像少女眼中的死亡一樣空洞。站在梅城上空的死亡,就像地球另一端我們永遠也無法觸到的一口枯井,充滿吸引力和黑色美感。1993年春天,梅城一中有名高一學弟自殺未遂,據說他在醫院裡醒過來時,他的母親抱著他痛哭,而學弟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個天才。說這句話時,學弟壓抑著心中的激動,鄭重其事,眼裡熠熠閃光。一個人認為「我是個天才」時,可以想像成兩種情形,一種他認為自己真的是個天才,像傲慢孤僻帶點神經質的叔本華,另一種就是學弟這樣的普通人,他隱藏在潛意識裡真正想說的是「我(希望)是個天才」。可是,沒有人能夠理解他,他發光的眼裡閃過惶惑和軟弱,這句話最後變成學生們口中充滿揶揄戲弄意味的口頭禪。我也曾經是希望奇跡創造天才的共同願望中的一名參與者,然而,黑板上老師板書的偉大公式,天才=99%的勤奮+1%的智慧,讓我一次次從幻想中跌回到現實。 有一天中午,我在食堂裡看到那位學弟,他孤單地端著一個碩大無比的飯盤,低著頭坐在角落裡,圓臉上架著一副深度黑邊近視眼鏡,有點浮腫的胖。不少人從四面八方窺視他,擠眉弄眼,他幾乎成為梅城一中的名人。他的普通讓很多人感到失望,沒有與眾不同,或者行為怪異,或者,總之應該有點什麼地方不對勁,除了那副厚厚的黑邊眼鏡,他身上再找不出其他讓人感興趣的地方。 他的自殺在今天看來可能算得上是一個偉大而且相當成功的行為藝術,他計算好母親下班回家所需的時間,準備好繩索和凳子,然後等待一個晚飯時間。星期天晚上六點整,他爬上凳子,將繩索結懸于門梁上,盯著牆上的掛鐘,他的母親正往家趕。六點十分,他將頭伸進繩套裡,踢掉腳下的凳子。凳子倒下後不到兩分鐘,母親打開家門,發現兒子的身體像一片即將飄零的樹葉搖晃在半空。一切按照他的計畫發展得非常完美。 當母親問及自殺的原因時,他保持沉默。很久之後,人們終於從蛛絲馬跡中找到原因,他夾在日記中的一段剪報洩露了他的秘密。剪報是關於智力的一項新研究,研究者認為瀕臨死亡的人或者說經歷過死亡的人,會變得智力超群。這個流傳很廣的死亡事件,後來變成幾種不同的說法,研究者的結論是否成立,沒有人屑於求證,答案掌握在那個獻身試驗的學弟手中,他是一根恥辱柱,保持著不可複製的唯一性。然後過了一個月,那個孩子悄悄從一中消失。 他的消失告訴人們,天才不能被模仿,就像一個女人的美貌來自天生,我們即使通讀各類著名天才人物的傳記,對他們的成長歷程瞭若指掌,也不可能成為天才。人類龐大金字塔的塔尖,從塔底出發耗費一生也無法到達,仔細觀察那些站在塔尖的人,他們本來就屬於那裡。所謂90%的勤奮是美好的煙霧彈,具有1%的天賦的人或許不到人類萬分之一。幸好,時光給予任何人都相當公平,這一點至少讓人覺得安慰。 每當我看到戴著黑邊眼鏡的學生時,總想起那個孩子,也想到死亡,深度黑邊眼鏡與死亡是個很有趣的組合,死亡是黑色的電腦螢幕,什麼都看不到。死亡對活著的人永遠充滿誘惑,對渴望它的人甚至是一種終極幸福。 我在六歲的時候思考過各種自殺方式,喝敵敵畏(農村裡最常見的方式),割腕動脈(割的時候一定很疼),投水或者上吊(我的大祖父就是用這種方式結束了病痛,那是一個很冷的深夜,父親放下他的身體,我沒有看到大祖父懸掛在房梁上的樣子),電影裡經常有上吊自殺後變成的鬼,穿拖地白袍子,嘴裡拖著長長的紅豔豔的舌頭,所以想到大祖父時,總有一種不能夠去想像的恐懼感。這就是我童年時所能想像得到的所有自殺方式,每一種都很痛苦和慘烈,不能付諸行動加以嘗試,除了說不清楚的擔憂之外,更主要的緣因是害怕疼痛。身體的疼痛比死亡更直白,一個不懼怕死亡而懼怕疼痛的人很難放棄對死亡的幻想,就像一個被關在玻璃房子裡的人,害怕用身體撞碎玻璃去獲得自由,然而,越是害怕,獲得自由的嚮往越強烈。 我幻想著一種沒有任何痛苦的方式,知道安眠藥可以致人死亡時已是十多年後,後來又知道了一種更快捷舒適的方式叫安樂死,此時對於死亡的嚮往已經不那麼強烈,想像父親和母親撫摸著我冰冷的屍體追悔莫及痛哭流涕,心中充滿著幸災樂禍的快樂。我只想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卻忽略掉所有感官將跟隨冰涼的身體一樣死亡,真正的死亡後是一片空虛。幼年的我對此一無所知,死亡對於我更像一種遊戲,一場復仇表演,舞臺上死過的人又出來向觀眾謝幕。 我在青春裡談論死亡時,把死亡當成遙不可及的未來,如果哪一天它讓我感到不安,我相信,此時,我正在接近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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