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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逃遁的少年

  一個人的一生必定有些經歷,連自己都感到陌生,好比不同的生活背景下,同時擁有好幾副面孔。在梅家大院,我是連自己都說不清性格的梅紅,在梅城,我是梅方,低頭走路如驚弓之鳥,在上海,我出生于湖北黃石某村莊,名叫黃春綠。其實,任何一個地方,我都失去選擇的自由,表面上看,是我選擇了這些名字,實際上,它們迫使我戴上不同的面具。

  在深圳特區,我有一位做人事主管的朋友,有一天我去她的工廠找她消磨時間,就在她的辦公室,她變戲法一樣,從她的抽屜裡搬出一撂撲克牌似的身份證。她向我展示那些真實的逃亡者時,面帶微笑,眼裡卻洩露出狡詰詭異的光彩。

  這些身份證是打工者們留下的,南方的許多工廠,打工者進廠前必須將身份證原件交給人事部門存檔,離廠時才可以取走。如果未經允許擅自離廠,則意味著自動放棄身份證和扣押下來的工資。

  出於一種有待深究的心理,在我確認那些不辭而別的打工者們無權再取回他們的證件時,我接受了她的饋贈,從中挑選了幾張與我長相酷似的身份證。

  不久,我離開那座城市前往另一座城市,途中夜宿某旅店時,便取用了其中一張身份證登記住宿。第二天清晨,我懷著一股陌生的隱身人的竊喜,安然離開那家旅店。

  黃春綠正式取代我在上海的身份,出於某種偶然的巧合,並非完全出於本意。辦理暫住證的中年女人遞給我一張上海暫住人口登證表時,我才發現她手中比照著程式化地飛快瞟了我一眼的身份證上,是一個叫黃春綠的人。由於我的疏忽,我將斜挎包裡的替代品給了她,她的手指捏住黃春綠的瞬間,變成一個決定性瞬間,我因此懷著諸多無奈和恐慌搖身一變,成為外來妹黃春綠。真正的黃春綠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也沒有戴大蓋帽的人突然堵住我的去路,我常常會想,那名湖北的少女是否重新獲取了自己的身份,又或許她早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就像梅方藏匿於上海,以一種消失的方式生活著。

  我出現在梅城時,梅孝先看到了他記憶中的我,像這裡的所有人,他不曾意識到另一張面孔的存在。無論在哪一個地方,即便是回到故土,我也必須時時告誡自己,牢牢記著自己的身份。我,梅方,已經寂然沉睡了很多年的梅紅,在這間陳舊的格子間被喚醒。我得接受一個慢慢回歸的過程,從裹滿風塵的外殼擺脫出來,貼近梅城和梅家大院,靠近自己,以至於不感到貧血般地暈眩。

  我從梅紅看到令人驚歎的俗豔,想起雪天綻放的紅梅,梅方則像一線斷崖,讓思維嘎然而止。院子裡有幾枝梅花,嫁接于桃樹上,有一年春天開出粉白的花,重重疊疊,分不清是桃花還是梅花。第二年還來不及開花,便由於宅地重修遭到砍伐。其實梅家的姓與梅花毫不相干,梅城也少有人栽種梅樹,我那纖巧的浪漫想法也就只短暫地閃爍過小半個春天。

  蘇銘的母親臨我告別之前,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問我是哪裡人,然後她說梅村是個好地方,許多城裡人喜歡晚飯後去梅村散步。您和李老師也常去嗎?她說蘇銘不在之後去過幾次,以前蘇銘還在的時候,他提到過那個村莊。我說,梅村確實很適合漫步,可惜並不曾生長過梅花。

  不知何時,她手裡多了一個暗紅色四四方方的盒子,不是我提過去的禮品盒。她把盒子塞進我手中,說是蘇銘的東西,燒掉他所有的物品後,才發現衣櫃頂層最裡面還留著這只盒子。她說,想了想,最後還是沒有燒掉。你帶走它,若是知道它的主人,就還給她,若是找不到,就替我燒掉它吧,免得看了傷心。

  我抱著鐵盒下樓,樓道很昏暗,像所有使用年限過長的居民樓一樣,烏黑的水泥地面像覆蓋著一層潮濕的苔蘚。外面的天空也像黏了一層暗藍墨水色半透明的膜,邊緣點綴著悶熱的雲彩,一部分身子已經跌進山谷裡,留下幾道倉促的尾巴。一陣鈴聲響起來,隨之人影燈影晃動,各種聲響在每一個角落裡膨脹,一個熱氣騰騰鼓著泡泡的校園黃昏。

  我趕在人潮湧出前,在校門外攔下一輛的士。司機是個二十多歲頭髮蓬亂的小夥子,臉色臘黃,一副病懨懨憎恨全人類的樣子。我說了地址,他面無表情地開車,遇到拐彎處,極不耐煩地問一句「哪邊」,吐字如金,弄得我只能懷疑曾經是否與他是認識的。的士勇敢地穿街走巷,我坐在副駕駛位上,一手吊著扶手,緊張地辨認著道路,生怕他把我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幸而鑽出巷子後,車上了318國道,很早以前,這條國道就像一根燒烤釺一樣穿透了梅城。然後右拐,街心的圓形花壇不見了,變成紅綠燈崗台,柏油路面拓寬,原來兩旁的大片農田裡,長出的不再綠油油的莊稼,而是一茬茬白磚紅瓦、琉璃飛簷的私人別墅,朱漆院門上雕著獸頭的銅鎖扣,這每一步都讓我費力辨認的小鎮,似乎是異鄉人的故鄉。

  緊接著的路口,圍著一堆十幾歲的少年,他們散漫地排開,像等什麼人又像隨時準備作鳥獸散,有人和車輛經過,他們的腳趾頭都懶得挪動一下,計程車只得放慢速度。他們在幹什麼呢,每個人都頂著一頭漂染過的枯萎亂髮,穿瘦臀肥褲腳的劣制牛仔褲,焦黃的手指上戴著粗糙銀飾,夾著香煙。臉上同樣茫然而空虛,卻努力做出兇狠陰隼的表情,沖膽小的過路者發出邪惡的笑聲。司機壓抑著怒氣繞過去,然後使勁往窗外吐了口痰,對身後的少年們含糊不清地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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