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面孔之舞 >
六十五


  計程車停在梅家大院門口,我遞給小夥子一張五十元的人民幣,他故意磨磨唧唧找錢,搜遍了他身上的口袋,最後摸出四張十元和一張五元人民幣給我,然後手握住方向盤,不再看我一眼,擺出一副急躁的樣子示意我滾蛋。

  我一言不發等他再找給我二塊錢,梅城的計程車三塊錢可以兜遍全城。他從觀後鏡裡橫了我一眼,那一眼對身後的乘客厭惡到極點,但畢竟心虛,極不情願地又摸出一塊錢來。他幾乎可以成為梅城的士司機們的典型代表,狡詐、粗魯、斤斤計較、蠻不講理並且極端自以為是。他們從來不願意打表計費,故意裝上不能使用的舊計價器或者乾脆損壞它,好讓乘客不得不把他們的嘴當成公正的計價器。梅城變得越來越陌生,就像一個農民被城市誘惑之後,穿上仿造出珠光寶氣的廉價外衣。

  我可以這樣去指責梅城嗎,就像指責人與人之間的冷漠,我從未想過去熱愛這個小鎮,熱愛它的全部——包括它的醜陋,或許正因為這樣,我也被梅城拒之門外。我從計程車司機身上看到的,恰恰是我給梅城留下的印象。他從我臉上看到了什麼,冷漠、抗拒、憎恨、懷疑……這些全是我給世界留下的印象,像緊緊攆著我的腳後跟的鞋印。因為我的冷漠,這個世界上才充滿了更冷漠的人。

  梅青已經聞聲出來開門,我兀自對著揚長而去的計程車發愣。梅青奇怪地說,今天計程車恢復營運了麼,鬧罷工好長時間了呢。

  一個月前,有位計程車司機被一夥少年挾持到偏僻地,搶走所有的財物後被殺死。而此前,的士司機遭到搶劫的情況時有發生。據說搶劫者和殺人者是都來自外地,更多的說法是來自西部一個喜歡帶刀的民族,他們的足跡幾乎遍佈中國所有城市。

  少年,又是少年,路口經過的那夥陌生少年,殺死蘇銘的少年,他們之間有著怎樣的一種隱秘關係!梅青對於蘇銘之死雖與林豐有點細節上的差池,兩者基本保持著一致。現在,我該如此用一個陌生人的口吻來複述一次蘇銘之死,由於聲音的流動性,林豐的講述一定省略掉了相當的細節,因此,我所能夠敘述的僅是一個粗糙的結局。

  那是發生在梅城深夜的事件,準確地點在梅城某歌廳,由於某種未知原因,似乎與女人有關,蘇銘與一幫少年發生磨擦,扇了其中一名少年兩耳光,少年離開後再返回,人數更多,誰也沒發現少年的袖口裡藏有刀具,帶刀的少年殺死蘇銘,然後逃掉,不知藏匿何處。

  這種人生結局像刀口一樣鋒利而局促,僅是那寒光一閃,像古龍武俠小說中的死亡,太果斷乾脆於舉手之間,缺少死亡的真實質感,因此遲遲不能讓我體會到失去的痛苦。我唯一的痛苦,來自于對這種心靈遲鈍的拷問和折磨。當一個人不再能流淚或者悲傷時,一顆心將變得比冷冰冰的石頭還堅硬無比,難道我就是生著石頭心的人。

  鑲著金邊的盒子擺在梳粧檯上,紅色光滑的紋理裡藏著點點若隱若現的亮粉,很像那種商場貨架上用來放黑巧克力或者阿爾卑斯奶糖的盒子。我沒有急於打開它,而是坐在燈前,審視著梳妝鏡裡的那個女人。鏡面上積滿舊塵,怎麼擦也擦不出光潔如新,女人的臉龐被歲月拉長,顴骨突出來,面目模糊。我的人生軌跡就像這面開始發花的玻璃鏡面,令人恍惚中產生疑惑,我是不是早已死去,早在蘇銘之先,消逝於塵世,看到、聽到、感受到的一切,未必不是一場夢境。別人接觸到的並不是真實的我,而是我飄蕩不安的靈魂。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