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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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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蠟照金髮晶的指路摸進去:白柱子,寬門楣,趟了一段窄窄長廊,彎過幾階陡陡台梯,拐拐曲曲終找到,裂了縫子的門板推開是一大片白色,白牆,白燈光,白天花板。白床上沒有歐泊,室內只有金髮晶和一小片白色——不,是個醫生——爭論什麼。推開門一刹,金髮晶在說「歐泊囑咐這麼做的」一類話,看到蜜蠟進來,她立刻走來握住蜜蠟的手,深吸一口氣,要說時,那醫生又要阻攔,金髮晶扭頭止他:「四毛大夫,這事兒能瞞得了蠟蠟麼?你覺得瞞得住麼?」而後乾脆不理那醫生,徑直說出來。 「蠟蠟,歐泊死了。」 金髮晶的手和那醫生伸來臂膀都準備了接住蜜蠟昏厥後的重量,在蜜蠟身上一緊後卻是徒勞。蜜蠟沒有癱軟,她轉身就走,在病室中團團轉著,那醫生跟來要引她去休息,金髮晶卻擺手,扯了蜜蠟,領到一扇門前,送她進去,退出,掩上門。 房裡沒開燈,金髮晶關上的門切掉走廊光源,蜜蠟晃晃腦袋看進黑暗。適應了,她看到歐泊,有月光照著他。蜜蠟走去,如常把臉頰埋進他頸窩,歐泊的身體是冷的。蜜蠟愣一愣,終於把手中糖葫蘆放下,輕輕擱在歐泊枕邊。她在那裡,看著他,竭力聽著他,想聽到他的呼吸——什麼都沒有。只有門外,輕輕的交談,該是金髮晶和那醫生在商量。一時,交談停了,門吱嘎放進一柱光,金髮晶來到她耳後:「蠟蠟,歐泊他是猝死,心臟驟停,是意外的。四毛大夫,是歐泊朋友,這兒是法醫院,他是個什麼主任,他就在外面,你想要的話就來給你解釋。」頓一頓,「歐泊,是我發現的。上午我去你們家,拿你們給的鑰匙開的門。我蹺課了,想去你們那兒看電影。」 金髮晶退走,關上門,蜜蠟又在歐泊的黑暗裡。 歐泊躺在銀色裡,不是睡著的安靜,而是死一樣的安詳,蜜蠟細細觸了他一遍。 眼睛,看過蜜蠟容顏身體表情心思的眼睛,淡淡含笑淺淺責備看過蜜蠟,如今是閉上的了;耳朵,聽過蜜蠟發嗲撒嬌胡說八道的耳朵,靜靜傾聽微微搖頭聽過蜜蠟,如今是聽不到的了;嘴唇,吻過蜜蠟複說出有趣典故動聽情話的嘴唇,如今是冷去的了;手指,撫過蜜蠟拍她臉頰揉她頂發的手指,如今是僵掉的了。蜜蠟力道重的,不怕吵醒他,就要把那輪廓記在指端,細細觸碰歐泊,蜜蠟覺到左眼滾了顆淚,以指去揩,淚把幹掉的糖漬融化浸軟,又凝在嘴角。 蜜蠟伏在歐泊胸膛,軟軟和他說話:「心臟驟停?怎麼可能。昨晚我才聽過你的心跳:碰痛,碰痛的。」——昨晚事畢,蜜蠟從歐泊身上滑落,歪在他肩側,聽到悶悶怪怪的心跳:「碰痛碰痛」,問:「誰的心跳?」歐泊笑:「當然是我的。蠟蠟哪來這麼強有力的心跳。」——此時,蜜蠟問著歐泊:「你說你的心跳得強有力,怎麼能停掉?你答我。」 昨晚,歐泊和蜜蠟剛剛喜歡了一次。往後去,這便算作蜜蠟最難忘又最想忘的回憶:難忘,總是緩緩溫存愛她的歐泊終給她這次燃情的爆發。當時蜜蠟在歐泊身上,激動到只能聽到兩人喘息,覺到被衾遽然沁濕,是兩人汗水;想忘,歐泊給她的最後一回是根本不敢想起。尤讓蜜蠟劇痛的是歐泊留下的最後一句:心意滿滿枕進歐泊懷抱裡睡去時,歐泊用一種極輕輕到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對她說:「蠟蠟記住,和你做愛是因為我愛你……」 蜜蠟舔去嘴角淚滴,鹹苦,又甜,嚇人滋味。 一整夜,蜜蠟陪著歐泊。天亮離開,不要金髮晶陪伴,獨自慢慢走回和歐泊兩人的家去,一遍遍想歐泊,一遍遍想四毛大夫的話,無法控制:「猝死在死亡裡占了15-30%,年輕男性是高發人群,睡覺時最容易發生,原因是這樣,心臟跳動快慢是迷走神經和交感神經控制的,迷走神經減弱心臟跳動,晚上控制力強;交感神經加強心臟跳動,白天控制力強。年輕男性的神經張力最強,睡著了迷走神經容易走極端,它能讓心臟越跳越慢,最後停止工作。歐泊也是睡著離開的。我不知該怎麼安慰,只能告訴你他沒有痛苦……」蜜蠟狠狠甩頭,想擺掉腦裡殘留聲音,卻是徒勞,下一刹就是失控,順手大力抓掉一頂垃圾桶蓋發狠摔去:「去他媽的迷走神經,都滾他媽蛋!還我的歐泊來……」 清晨街道,路燈熄去,陽光升起,薄霧給驅散了,行人不再稀疏,城市忙起來:世界準備開始新一天了;路邊,蜷個女孩子,神態情狀是悲慟到沒了淚,纖長單薄身體仿佛蒙了黑紗——對她,新一天已是完結了。 蜜蠟把自己關在和歐泊兩人的家裡,整兩天兩夜才搖搖晃晃出來。她搬回學校,卻什麼也沒收拾,只帶走把梳子,上面兩種發:長長軟軟,是她的,短短硬硬,是他的。糾纏交錯,解不開。 …… 之後蜜蠟便不再說話。 職高的三年級快來了,所有學生都給學校配去工作,只蜜蠟住回家。自己關進屋裡,媽媽關在屋外。拍不開門,媽媽咬著手背哭,門打開,蜜蠟站那裡,咬了下唇輕輕給媽媽拍背,可就是不說話,不說話。 媽媽無法,拉金髮晶回來,兩人嘁喳半日,金髮晶揀能說的說了,媽媽出屋來,眼包兒腫了。金髮晶卻不掉淚,一旁拍胸脯:「阿姨!蠟蠟會好的!你放心!」 金髮晶日日來,然後索性住下,一如既往大笑大吃,和媽媽說「阿姨我是來蹭吃蹭住的」。蜜蠟卻明白,金髮晶來陪自己的:不去學校排好的酒店,自己找到家這邊小城的旅館打工,旅館破舊卻包吃住,金髮晶偏不要,每日裡天未亮便起身,穿過大半個城去上班,晚間天摸黑了再走回大半個城歸來,如此蠅苟不是為看著蜜蠟,是為了什麼。 蜜蠟迫著自己快好——為金髮晶,為媽媽,也必須的——迫著自己去忘歐泊,迫著自己生生挖去那些個記憶,無奈心裡吃了勁,欲速不達過猶不及,心病又添了:仍是不能說話,更有噩夢失眠,逞強不想歐泊,思維便不轉,成日裡便如騰雲駕霧一般,整個人都木掉。蜜蠟心一灰,道是自己再不能好了,只對金髮晶搖著頭。金髮晶看見她眼中沒光彩,蹲下,探著面龐到蜜蠟視線裡,認真說:「蠟蠟!不怕!你肯定能好!而且還會漂漂亮亮的,好好過日子!我跟你保證!」金髮晶又拍胸脯。 金髮晶表過決心後,蜜蠟居然果真慢慢有了起色。後來蜜蠟總結這段時光,是四個人救了她,第一個便是金髮晶。 一晚,金髮晶睡得不老實,左翻右覆,只是唉唉地歎,蜜蠟撫撫她茸茸頭髮,意思早早睡吧明天上班,她卻小鯉魚樣地打挺翻起,搖蜜蠟:「蠟蠟!蠟蠟!我想起來了!」蜜蠟黑暗裡看她,是興奮,雙眼亮的,又說了:「歐泊留給你個心願呢,你幫幫他嘛!」蜜蠟不解,她忙提醒,「就是那次,他帶你去採訪回來,和你說了好多話的那次!想起來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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