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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工四廠因停產一年多,幾近破產,幾千名職工們全下了崗,基本生活費都發不下來,更沒錢維修宿舍。八座十幾年前蓋的簡易樓,早已是千瘡百孔。自來水管下水道,更是常出問題。勝子是大院的義務維修工,許多家的管道都請他修過。在大門口擺水果攤的退休工人曹師傅、退了休拿不到退休金修自行車為生的機械工程師葉工、傳達室的退休木工劉師傅,都跟他熱情地打招呼。每逢這種情況,勝子內心都感到一股子溫馨。

  騎車進了院,泡桐樹下有幾個孩子在那裡拍著手,唱著兒歌:

  正月初二初七八,

  兩口子打架分了家。

  剩下了一個壞爸爸,

  娶了個新媽母夜叉。

  剩下個娃娃沒有媽,

  剩下個娃娃哇哇哇!

  跟貓睡,貓抓他,

  跟狗睡,狗咬他。

  跟豬睡,豬拱他,

  跟馬睡,馬踢他。

  最後跟了個老叫花,

  老叫花給他一隻蝦,

  他叫了老叫花一聲媽!

  勝子聽了,心像被一隻拳頭重重地捶了一下子。他上了那個三樓上的家,掏出鑰匙開了綠色防盜門,又開米黃色的木板門。這是個只有一室一廳的小單元。勝子所在的市第三機械配件廠至今連一幢宿舍樓也沒蓋,職工們全是飛鳥各投林。這個小單元還是梅的單位市化工四廠科研所分的。八平方米的小廳裡擺了一隻折疊式的大沙發和兩隻小沙發,放了一張有機玻璃茶几。臥室裡一套組合傢俱、一張雙人床、一張寫字臺擺得滿滿當當。廚房的隔壁是面積不大的衛生間,當管道工的勝子用靈巧的雙手在裡邊裝了個淋浴噴頭。牆壁全用瓷磚鑲了起來,地面上鋪了釉面磚和馬賽克。

  勝子進了門,脫掉工作服上衣扔在茶几上,先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在煙灰缸裡掐滅半截香煙。起身去找來背心短褲,到廚房裡打著熱水器的火,鑽進衛生間裡去洗澡。

  後邊樓上傳來不知誰家的音箱放出來的流行歌曲《瀟灑走一回》,挺煩人的。從衛生間裡鑽出來到臥室裡換上背心短褲,又點上那滅了的半截香煙來吸。透過面前縷縷青色的煙霧,目光落在對面的組合櫥上,裡邊放著一張鑲在鏡框裡的大幅彩色照片。那是四年前他和梅跟兩歲的貝貝的合影。可如今,這個三位一體的家一分為三已經一年多了。

  勝子是二十四歲那年上夜校時認識的梅。

  開始是青年工人文化補課,在市總工會租借的一個中學裡。當勝子離別學校七年之後,又一次坐在日光燈閃爍的教室裡時,望著牆上貼著的達爾文、居里夫人、高爾基、瓦特的畫像,頓時有一種魚入海鳥歸林的親切感湧上心來。屈指算算,如果不是十年動亂,自己該是上研究生的時候了。

  上了三四次課,勝子發現一個長得白白淨淨的文弱姑娘坐在他課桌的左前方。

  姑娘有點兒近視,戴了一副透明的塑膠框眼鏡,襯得她那白皙的臉兒更加秀氣。姑娘的習慣動作是用支起的左手手背頂住下頦兒,凝神聽老師講課,看老師寫字。後來,聽別人叫她佟月梅,就覺得她真像一朵晶瑩如雪的梅花,那麼純潔,那麼可愛。勝子幾次想跟她說幾句話,卻一直沒找到機會。琢磨了幾天,也沒想出個什麼藉口。一天課間休息時,倒是梅先開了口,大大方方地問他:「哎,同學,你是哪個單位的?」一口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又清晰又柔和,還有點兒咬舌,很是好聽。勝子慌忙作了自我介紹。梅問:「你們廠是不是有個管工叫趙天勝?跟你是重名還就是你?」勝子說:「沒重名的,可能就是我。」又問,「你怎麼知道的?」梅說:「前幾天市報上登了個消息,題目起的挺好,叫《管工勝子滴水不漏》。說這個勝子維修上下水管道,每年可為全廠節水多少多少噸。」勝子說:「這其實沒啥。只不過負責一點兒就能辦到。」梅說:「能做到負責就很不容易。文章裡說你為職工浴池的自動淋浴節水動了不少腦筋。」勝子這時的拘謹就小了許多,說:「那稿子是俺廠裡一個工友蘇強寫的,他挺愛好寫新聞。其實改造淋浴也不是很複雜的事。原先的淋浴水龍頭,打開了用不用都嘩嘩直流。後來,我向廠裡建議買了一種腳踏式的淋浴器,用時一踩水就流。不用了,一松腳,人一離開踏板水就斷了。可費了不少勁兒裝上了,用了不到兩個月就壞了十幾個。不是不出水就是關不死。我琢磨了好幾天,發現是腳踏板上連著的那根鋼筋拉杆太長,也太笨,就自己動手把開關往下移,用鐵鍊子代替拉杆,而且由一米多長縮短到二十公分。這樣拉鍊的行程短了,開關就靈活了。打那,淋浴器很少出毛病。」

  梅專注地聽他說著,只嗯嗯地點頭,不插嘴。勝子剛要再說幾句什麼,上課鈴卻響了。

  放了學,勝子心怦怦跳著,大著膽子在校門口等梅。等了五六分鐘,大大小小的同學都快走完了,還不見她出來。勝子以為梅走過去了,剛才自己沒看到。這時梅卻從樓裡急匆匆地走了過來,一見勝子就羞怯地笑了一下,忙去開車鎖推自行車。勝子只覺她那羞怯的微笑異常純真、異常動人。兩人就沿著燈火黃黃的大街並排騎著車往前走。

  勝子問她:「還不知道你是哪個單位的呢。」

  梅說:「我在市化工四廠科研所。」

  勝子「喲」了一聲說:「大國營企業的研究人員,還來補習高中課?」

  梅又羞怯地一笑,說:「不是研究人員,是給研究人員刷瓶子的。初中畢業以後,身體一直不大好,沒下鄉,在家休了三年,也沒啥事兒幹。平時翻翻書,再就是幫俺媽買買菜,做做飯。前年才就業。」

  勝子「噢」了一聲。兩人邊走邊說,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梅說:「我要往西去,咱們該再見了。」勝子問:「你家在哪兒?」梅說:「在西郊大槐樹社區。」勝子說:「那邊挺偏僻吧?」梅說:「有一段路挺黑,沒燈。不要緊。」勝子說:「那我送送你吧。最近社會上不大安全。」梅說:「那你還得倒回來呀?」勝子說:「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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