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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四個兄弟裡,三個小的當時就哭了,二弟震驚地揪著老四海的袖子道:「哥,咱家什麼都不養了,咱們養不起呀。」

  老四海擰著眉毛道:「放狗屁,咱爹能幹,咱也能幹。我要讓他們看看。」說著,老四海沖進後屋,拿出了背包。他想把那些硬幣全貢獻出來,蒼蠅雖小,好歹也是肉。

  二弟以為他要幹什麼呢,驚恐地叫道:「哥,咱怕啦,咱怕啦。你問問咱媽,你問問咱媽呀。」

  老媽拉著老四海的手,帶著哭嗆道:「娃啊,咱不養雞了,咱家沒有萬元戶的命,咱家沒人。」

  老四海在屋中掃了一眼,五個虎虎勢勢的兒子,老媽居然說:咱家沒人!老四海沉著臉道:「我們這五兄弟全是廢物嗎?」

  「媽不是這意思,你們都爭氣。可你爹不爭氣,我也不爭氣。」此時老媽的臉就像被無數隻蝸牛爬過一樣,亮晶晶的,黏糊糊的,全是眼淚。她泣不成聲地說:「娃啊,娘對不起你,你恨娘不?」

  老四海不明白,老爹死了,為什麼要恨老媽呢?老爹的死與老媽沒關係呀。此時老媽悄無聲息地轉進後屋,看樣子是去拿東西了。老四海瞪了二弟一眼,揪著他問:「你說,你是不是把媽氣著了?」

  二弟委屈地說:「我也不知道咱媽要幹什麼。」

  在那一刻,老四海腦海中閃現出一個可怕的、荒唐而齷齪的念頭,老媽不會是已經做好了改嫁的準備吧?在農村改嫁雖然是件非常丟人的事,但面對五個孩子,除了二弟以外,其他四個人依然在上學,老媽要改嫁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老四海正在接受高等教育,老媽改嫁他是不會反對的。但老爹剛死啊,屍骨未寒,現在就改嫁未免太快了些吧?老四海使勁晃了晃腦袋,不會這麼快的,不可能這麼快,除非是老媽早有準備。

  此時老媽已經從後屋出來了,她手裡拎著個土布包袱,走起路來飄飄悠悠的。老媽將包袱放在八仙桌上,然後看了看老爹的牌位,嗔怪地說:「你死啦,你老東西現在塌實啦,你不操心啦,把這些玩意兒全留給我啦!我能怎麼辦呢?」

  老四海不清楚包袱裡有什麼,走上去問:「媽,這裡面是啥物件?」

  老媽默默地將包袱打開,攤在桌子上。天哪!那全是花花綠綠的紙條,足足有好幾百張之多。紙條的質地各不相同,有信紙的,有牛皮紙的,有作文紙的,有本子上撕下來的,還有從鞋盒子上扯下來的廢紙片,甚至還有幾張手紙,手紙上的字跡足足有小拇指般粗細。老四海拎起幾張紙條來在眼前晃了晃,立刻就傻眼了,這些紙條竟全是欠條。大到一百塊錢的正式借據,小到兩塊、三塊的棒子錢,債主們除了親戚就是鄉親,清一水的熟人。老四海甚至在欠條中發現了已故鄉長的欠條,三隻老母雞,十五元整!文字的下面是老爹按下的紅手印。

  老四海對家裡的財務情況不大瞭解,看到這麼多欠條不得不強咽了幾口唾沫:「媽,咱家怎麼欠人家這麼多錢?」

  老媽抱著老爹的牌位,頹然坐在一旁:「全是你爹,全是你爹幹的好事,非要開什麼養雞場,把這條命都開進去了。」

  「我是問您欠條的事呢。」老四海知道,女人一旦嘮叨起來,往往是不著邊際的。

  老媽只得耷拉著眼皮道:「有的是你爸爸開養雞場的時候借的,有的是人家硬塞來的,頭年鄉長讓咱們家把全鄉的雞都買下來了。我和你爸爸本來想著,拼命幹上一年,秋後沒准就能還上了。可你爸爸不爭氣,先死了。」

  二弟也搭腔道:「咱家的養雞場也沒了。哥,這就是城裡人說的破產吧?」

  老四海茫然地點了點頭,當然是破產,但到底破到什麼程度了呢?他試探著問:「媽,到底有多少?」

  老媽有氣無力地說;「一共是三千二百三十五塊錢,這得哪輩子才能還上啊?你爹這老東西算是把咱們娘幾個給害了。」

  老四海的腦子就像計算器一樣,飛快地運算起來。當時大學畢業以後,分配到單位裡的初始工資是52塊錢,一年後漲到56塊,再過三年才有升遷的可能。老四海琢磨著,這筆錢靠老媽和二弟他們是沒指望還上了,他們只會種地,三畝地的棒子能值幾個錢?自己參加工作那是兩年半以後的事了,即使債主們允許他有機會進入單位,不吃不喝也得過上六、七年後才能還乾淨。那時候,債主們少說也得死上三分之一了,人家能答應嗎?現在他們就敢燒養雞場,將來沒准就把自己這一家人全都活埋啦。

  老媽見老四海不說話,便扳著他的肩膀道:「四海呀,孩子呀,不是娘心狠,娘是沒辦法。」

  老四海知道老媽是有話要說,馬上道:「媽,您有話就說吧,您說什麼我都答應您。」

  老媽抹著眼淚道:「這上大學是好事,可咱是上不起了,咱山裡人根本就不應該上大學,那是城裡人的事。」

  老四海的腦子裡「轟隆」一聲,老媽是什麼意思?他愣愣地盯著老媽那張青灰色的面孔,老臉上的皺紋足有一公分深,乍一看去就像趴著十幾根手指頭。

  四個兄弟傻乎乎地看著老四海。房間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誰也不敢出聲,隱約地能聽到門外淒慘的風聲。

  最後老媽哭著說道:「四海呀,家裡沒錢了,一分錢也沒有了。你別看你爸爸辦喪事的時候,大傢伙都跟親戚似的,進門就哭。可等過了七七,那夥人就得上門要債,全得來催命。」

  老四海知道所謂的「七七」就是四十九天,這是農村約定俗成的喪期。四十九天內,諸事不宜,同樣包括討債。

  老媽接著道:「我想好了,上學事小,還債事大呀。咱家應該攢錢還債了,你三弟也不能上學了,鄉長他們家裡有一群羊,都說好了,放三個月的羊,就能把他們家的債頂上。可你四弟和五弟小學還沒畢業呢,總不能讓他們當了睜眼瞎吧?怎麼著也得把小學上完吧?」

  老四海回頭看了看三弟,三弟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嘴唇上的絨毛忽忽悠悠地顫動著。

  老家的這幾個兄弟完全應了那句老話:「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老四海是縣裡公認的學習尖子,沒怎麼費勁就考上了北京的大學。而二弟卻從小就患有學習厭惡症,沒念完初中就死活不肯上學了,後來他跟著老媽下地種棒子,種得還頗有些心得。但三弟卻有長兄之風,從小學到現在他一直是學校裡成績最好的,特別是理科,曾經代表縣裡參加過全省的物理競賽。今年三弟剛好上初三,他滿心希望著考上縣高中,然後像大哥一樣混到北京去。暑假時他曾私下裡告訴哥哥,將來想當個火箭學家,爭取把導彈打到火星上去。所以老四海一聽說三弟要回家放羊,心就像被一根細繩揪著,又疼又酸,還有點癢癢。

  老媽自顧自地說:「你這個當大哥的得給我把這家當起來,你得爭氣呀。」

  老四海喃喃地說:「我不上學,我幹什麼去?我能幹什麼呀?種棒子有二弟幫您就行了,要不,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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