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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婷婷把許建國領到家裡的時候,她的母親震驚得張口結舌。母親以冷漠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她連一杯茶都不肯沏,言語之間充滿了敵意,甚至於抄起掃帚將無辜的塵埃驚擾得沸沸揚揚。送走了許建國,母親不容置疑地說:「交朋友是你的自由,當女婿我堅決反對。我們是書香門第,門檻兒再低也決不容許一個大兵邁進來。你要是認他,就不要認我。我真想像不出你是什麼眼光什麼品味。你太讓我失望了。」母親不住氣地說,直到透不過氣來,才臉色慘白地跌坐在椅子上。父親沒有明確表態,但從勸解母親的口氣中,也流露出不滿的情緒,僅僅是委婉,僅僅是和顏悅色,僅僅是不想觸痛女兒的心靈。來自家庭的壓力對一向柔順的艾婷婷的確不堪承受,但她的執拗卻連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用沉默守護自己,守護著剛剛吐綠的心靈家園。

  許建國復員了,他的家不在這裡,依賴未婚妻的鼎力相助,他在開發區得到一個保安的職位。沒有親人的祝福,沒有奢華的婚宴,一紙婚約就將他倆結合在一起。當艾婷婷的母親得知真相的時候,木已成舟。母親大發雷霆,歇斯底里地詛咒:讓她下地獄吧,連一滴眼淚都不會施捨給她。

  婚後的幸福維持了半年。雖然她早已感覺到維繫他們情感的紐帶似乎僅僅是瘋狂的肉欲,再加上一個強壯的男子漢對一個弱女子的疼愛,但她並不奢望魚與熊掌兼得,即便沒有共同語言,沒有浪漫,不能共同分享彼此的歡樂和苦惱。但這一切也改變不了他日漸顯現的狂暴性格和脆弱的心理素質。她僅僅渴求一個平靜祥和的溫馨家庭,然而,這個最基本、最單純的希冀卻在一個天上綴著明媚月亮的美好夜晚被擊得粉碎。那一天,她心境如水,熏風輕拂水面,泛起瀲灩漣漪,便有幾分詩情入懷。她揮筆疾書,如醉如癡。一陣淩亂、沉重的腳步聲把她的夢境擊碎了,踉蹌著闖進門來的許建國直撲過來,抱起她,把她丟在床上,瘋狂地撕扯著她的衣服,粗重、濃烈的酒氣嗆得她透不過氣來。那一天恰逢她來例假,是她神聖不可侵犯的日子。她本能地開始反抗,手腳並用,胡亂撲騰著,她竟將他一腳踹到了地上。他站起來了,熊一樣地矗立著,目光中洶洶燃燒的欲火摻進了兇殘、野蠻,他肆無忌憚地辱駡著,左右開弓在她的臉上揮擊出清脆的響聲,直到她癱軟成一團剔了骨的肉泥。他剝光她,狂風驟雨般地摧殘她、蹂躪她,直至將酒精燃起的獸欲傾注在她身體的最深處。她受摧殘、受蹂躪的不單單是身子,傷得更重的是心。

  母親的詛咒得到了應驗,花團錦簇的幸福很快就凋零了。許建國粗蠻的本色漸漸顯露,工作中的不順心轉移到家裡,演變成暴戾恣睢。美麗原來並不是可靠的護身符,在許建國被酒精泡紅的眼睛裡,她是一隻不會下蛋的母雞,不會操持家務、不會伺候男人的廢物典型。精神的摧殘僅僅是過渡,許建國強健的身軀蘊藏著用之不竭的性能量,他需要發洩,直到把艾婷婷蹂躪成一堆爛泥,他才善罷甘休。

  艾婷婷帶著精神和肉體上的累累傷痕逃回了母親的家。母親的怨恨尚未撫平,見到狼狽不堪的女兒,翻出大大的眼白,輕蔑地說:什麼叫報應,老天長著眼睛呢。但她畢竟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在父親的勸慰下,母親還是將她這個悖逆的女兒收留了。

  第二天,艾婷婷還沒來得及痛定思痛,許建國便找上門來。他沒有懺悔,甚至連懊悔的表情都沒有。他說:「回家!」口氣像班長在命令小兵。父親呆在書房,沒有露面;母親在廚房一邊揮舞著菜刀擊打出爆裂的響聲,一邊惡狠狠地指桑駡槐:你這頭死豬,我非把你剁成肉泥,紅燒,油炸,吃了你,拉出去,變成臭烘烘的大糞。許建國又說了一聲:「回家!」這一次是咬牙切齒說的,而且站了起來,頂天立地的樣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艾婷婷。艾婷婷說:「不。」卻不那麼響亮,不那麼理直氣壯,囁嚅地說出來的。許建國伸出手,像拎小雞兒一樣把艾婷婷拉起來,嘴裡蹦出來的還是鐵豆子一樣的那兩個字:回家。母親終於忍耐不住,攥著菜刀擋在許建國的面前,厲聲喝道:「你給我放開她,不然我砍斷你的胳膊!」許建國輕蔑地一笑,臉上的橫肉暴起,狠毒地說:「好狗不擋道,你給我讓開。不然別怪我六親不認!」母親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幾乎昏厥過去,眩暈著搖晃了幾下之後,憤然將手中的菜刀紮在門框上,脆弱地喊了一聲:「滾,都給我滾。永遠別讓我再看到你們!」這是莊重的宣言,決不是氣頭上的話,是一錘定音的。艾婷婷聽明白了,而且在一推一拉之中已經沒有留給她選擇的餘地了。門是敞開著的,走廊的各扇門中伸出許多顆腦袋,沖著這邊張望。為了這個家,艾婷婷只能選擇離開。恍惚中她聽到一個聲音:我不下地獄,誰下。

  回家之後的許建國換了一副嘴臉,五尺多高的漢子跪在她的面前,淚水縱橫。她的心依然像塊石頭。她已經看清了這個男人的另一半世界,也看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今後的生活脈絡像她的手掌紋一樣清晰地顯現出來。她提出離婚,卻得不到回應。她無路可逃,像擱淺在沙灘上的魚苟延殘喘。後來的日子也曾平靜過,發誓滴酒不沾的許建國將自己兇殘的那一面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扮演了一個體貼入微的模範丈夫的角色,雖然蹩腳,卻畢竟是維繫這個家庭的一根鏈條,像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只要鏈條不斷,兩個相距甚遠的軲轆還能行駛在一條軌道上。千千萬萬個家庭都是這樣過來的,這是古老文明的傳承。然而,生銹的鏈條終究是要斷的。喝了酒的許建國再一次將她甩出了軌道。

  從噩夢中掙扎出來的她愈加茫然,覺得自己是個幽靈,沒有歸宿,沒有希望。她冷冷地笑了。淒清的夜空被這陰冷的笑刺痛,滿天的星星都在戰慄。她走走停停,似乎在尋覓著什麼。沒有路燈,也鮮見一個透亮的窗戶。她像陷進一座迷宮中,找不到出路,看不到陽光。其實,她的心裡也不存奢望。只有死,大概才是出路,才是希望。有人在擂一家路邊店的門,分外響亮,將黢黑的夜捅出一個巨大的窟窿。先是有狗吠聲在回應,店裡隨之亮起了燈,燈光從開啟的小窗戶撲出來,又有一顆人頭將燈光掩去了。敲門的人便大喊大叫:拿一瓶白酒,度數越高越好。酒遞出來了,錢送進去了,窗戶關上了,燈卻還在亮著。買酒的人就勢坐在門口,咬開瓶蓋兒,咕嘟咕嘟往肚裡灌,像渴極的人在喝一瓶涼水。半瓶酒進了肚,他才站了起來,踉蹌著向前走,扯破嗓子唱起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頭。」酒鬼看見了她,歌是唱給她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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