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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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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去了。" "惹人家生氣了?" "沒有,她媽晚上看得嚴,"他說,倒了半杯水,加了我的一半涼茶,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沒意思,真是沒意思。我都快渴死了。" "你這人,搞完了就抱怨沒意思。" "是沒意思,兩頭吊著,你說男人有個鳥意思啊。" "不行了?你應該拿出朗誦詩歌的勁頭去搞。" "不一樣,老兄,朗誦詩歌是用大腦的,那事大腦大部分時間是使不上勁兒的。" "看來你潛力有限啊,你看那些官兒的款兒的,哪個不是三個兩個的都玩得挺轉。" "那是人家。說正經的,我是拿你當朋友的。上午我老婆打電話來,要我回家,她不想讓我繼續待在北京了,她已經感覺到我出問題了。剛剛沈丹又唧唧歪歪讓我馬上離婚,跟她過。操,你說這事,男人就這麼一個東西,總不能分兩下用吧。" 他問我該怎麼辦。開玩笑,我要知道怎麼辦也不至於現在還守著自己過。 "你不是寫小說嘛,知道怎麼編瞎話騙人。" 這話讓我有點傷心。編好了可以騙別人,編不好就只能騙騙自己了,現在看來,我那些賣不出去的小說大概就只有騙自己的功用了。荒誕的是,我還自視甚高,對它們好像還有用不完的信心。真他媽的鳥鳥。 三 二00一年,新世紀之前的邊紅旗還是蘇北一個小鎮上的中學教師,教初三年級的語文。應該說他是一個不錯的中學語文教師,在那個鎮中學裡多少也算是一塊牌子,人長的不錯,課講的也動聽,能把上上下下的人都逗得開心。老婆是鎮上的小學教師,教美術的,一天到晚不停地畫畫,白天在黑板上向一幫小孩描繪各種美麗的圖畫,晚上到了家裡,躺在被窩裡就在邊紅旗的肚子上描繪他們美好的新生活。她是個知足常樂的好女人,邊紅旗一直對這一點持肯定態度,和她在一起生活男人不會有氣受。問題是邊紅旗不是,他覺得日子有點彆扭,一是詩再也寫不出來了,再一個就是當地的教師工資幾乎減半,每月只發總數的百分之五十六。據說是當地地方財政包乾,政府沒錢,只好拿這幫老師開刀。這樣一來,在小鎮上僅有的一點成就感都被取消了,稍微頭腦活絡一點的都跑出去了。和邊紅旗年紀相仿,乃至更小一點的年輕小夥子和姑娘都離開了小鎮,到外面的大好世界去闖蕩了。在邊紅旗當時看來,繼續留在那個地方是毫無出路的。別人能走,他也能走,就辭職了,帶了一本詩集和一套中學語文課本來到了北京。本來他是不想帶課本的,老婆堅持讓他帶,說是早晚還是要回來的,不能把老本行丟掉。開始老婆死活不同意他離開家,剛結婚沒兩年,甜蜜的小日子還沒有過夠,就分開了,而且分得很徹底,誰能受得了。但是邊紅旗還是來了,一個人懵懵懂懂地進了北京城。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北京,大客車在傍晚時分進了首都,邊紅旗激動得哭了。這時候已經是新世紀第一年的第三個月了,北京正值沙塵暴的高峰,手伸出車窗外,抓哪一把都是乾澀粗礪的空氣。鄰座的老頭問他怎麼流眼淚了,他說沙子進了眼,抹了一把臉又說,你看,一臉的沙子,這北京。儘管籠罩在沙塵暴下的北京沒有想像中的雍容和繁華,邊紅旗還是十分滿足,借著沙塵暴的藉口,一直把眼淚流到車站。從車站出來,他把腳結實地踩在馬路上,扔下手裡的旅行包開始給老婆發資訊。他在手機上詩情畫意地說: 老婆,我站在了冰涼的水泥地上,看見了夜幕下火熱的北京。 然後又發了一條資訊:老婆,我愛你;老婆,我也愛北京。 就這樣,邊紅旗沒來由地就喜歡上了北京。後來他才醒悟到,其實那天晚上很冷,和每一個三月的沙塵暴夜晚一樣冷。但是他只感到熱,夾克的拉鍊一夜都沒拉上。他就敞著懷在北京的大馬路上走,他想投奔的那個在北京打工的遠方親戚他沒找到,打了四次電話都找不到人影,索性不找了,就在馬路上逛一夜也不錯。後半夜的路上車輛和行人少了,他走得有些清冷,但是感覺很好,滿肚子都是詩人的情懷,覺得路燈下的影子也是詩人的影子。然後他來到了天安門前,見到毛主席的巨幅畫像時,眼淚又下來了。從小就唱《我愛北京天安門》,現在竟然就在眼前了,像做夢一樣。他趴在金水橋的欄杆上,看見自己的眼淚掉進了水裡,泛起美麗精緻的漣漪。他就想,北京啊,他媽的怎麼就這麼好呢。 沒事的時候我琢磨,邊紅旗哪來的這些激情?我當初來北京時怎麼就沒發現有多美呢?後來想出了一個理由,就是邊紅旗是晚上到的北京,而我是白天到的。晚上霓虹燈下的北京的確漂亮,哪兒都是繁華莊重,那些灰撲撲的街道和建築,那些不好看的東西全都被夜色遮蔽了,能看到的就是那些燈,它們被五彩的光芒裝飾著,然後用這些五彩裝飾燈光所及的一切事物。我第一次來北京,下了火車就是早晨,空氣清涼,可見度極好。我就納悶了,北京怎麼這麼舊呢,跟電視上完全不一樣哪,車到了海澱,我都快哭了。那是的海澱完全可以說是荒涼,和我生活的那個小城的郊區沒有任何區別。大學四年我幾乎都待在校園裡,不想出去。這種先入為主的感覺到了現在才逐漸改變,現在海澱也不同了,到處都閃耀著玻璃和不銹鋼的刺眼的光芒,像一個不知深淺的虛幻的世界。 邊紅旗堅持他的看法。即使當初幾乎活不下去時,他也一直在心裡大聲地讚美北京。第二天他總算找到了親戚,拖著一大包行李擠進了親戚的小屋裡。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親戚混的實在不怎麼好,完全不是他在小鎮上天真地想像的那樣,到了北京狗也是個人物了,現在看來,狗還是狗。親戚正在煮面,小桌子上擺著三四個饅頭和一碟鹹菜。親戚三下五除二吃了半鍋面,抓起外套就走了。臨走的時候讓他先好好睡一覺,養好精神了好找活兒幹。然後他就看到親戚騎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出去了。他們住在巴溝村的一戶小院裡,租人家的平房。 養好精神了他獨自出門找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幹什麼,不過還比較自信,找個記者、編輯之類的活兒幹幹總還是可以的吧。一路上見到報紙就買,專門找過去從來不看的夾縫裡的廣告,挑好的工作,謙恭地把電話打過去。那一天他用了兩張手機卡,一個也沒成,直到最後口袋裡只剩下坐車回家的錢時,才想起親戚告誡,別挑挑揀揀的,不管什麼活兒,能找到一個填飽肚子的就不錯了。邊紅旗不服氣,好歹也是個中學教師,還寫詩呢。電話裡的人為什麼總是問他的生活和居住情況呢?這跟工作有個鳥關係!第二天他接著找,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和親戚一樣,親戚是個大老粗,靠力氣吃飯是正常的,他不是。怎麼說也是個知識份子。這一天他學乖了,不用手機打電話了,用公用電話,省了不少錢。但是這一天的運氣也不比前一天好。晚上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巴溝,像從滑鐵盧歸來的拿破崙。親戚已經躺下了,他說今天被員警追著跑了很遠,累壞了,原因是他的三輪車沒有牌照。親戚沒有問他成功了沒有,都擺在臉上,哪還要問。邊紅旗很悲傷,把親戚從床上拖起來,兩人瓶碰瓶地喝了五瓶啤酒。 他在海澱附近轉了好幾天,連公車站牌上貼的廣告都看了,都聯繫了,還是不行。整個世界都跟他對著幹,真是沒辦法。邊紅旗還是不懷疑,一千多萬人都活下來了,憑什麼我邊紅旗活不下來,沒道理嘛。我們的邊紅旗找呀找,又找了兩天還是沒找到。不是一個都找不到,而是他想找的那種看起來體面、幹起來輕閒的沒找到。他只好去了中關村人才市場,週三週六才開放的地方。排了半個下午的隊,輪到了,把身份證交上去。玻璃窗裡的女人問,證呢?邊紅旗說,不是交給你了嗎?那女人心情很糟,大概中午和丈夫吵架了,什麼證都不知道還找什麼工作!下一個!話音還沒落他的身份就被扔出來了,搞得邊紅旗半天沒回過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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