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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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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什麼證?"他問旁邊的人。 "暫住證。" "什麼暫住證?" "老兄,"那個用安徽口音和普通話雜交出來的聲音說話的小夥子說。"這東西都沒有,可要小心點,別讓員警給揪到了。" "下一個!"視窗裡面的女人氣急敗壞地敲著玻璃,邊紅旗只好讓出了位置,他排了半個下午就等來了這幾句訓斥。 眼看著一天一天地晃下去,快坐吃山空了,最要命的是,沒法向家裡交代。老婆擔那個心,每天都要打電話問他有沒有著落,打得他心疼,他快光了。我不知道邊紅旗是怎麼克服心裡障礙的,反正最後他是和親戚一塊兒出去騎三輪車了,到巴溝的一個土著家裡租了一輛沒有牌照的三輪,見縫插針地跑到矽谷那兒攬生意,幫別人運電腦。邊紅旗講到這些時一點也不傷感,相反,這段三輪車夫的生活他還相當滿意,覺得自己很像電影《有話好好說》裡的張藝謀,整天騎著三輪車到處跑。他說,人一旦降低了自己,就無所謂了,就像妓女,賣一次就想著賣第二次,然後第三次,這東西搞不清楚,它一定是有快感的。他在那段時間甚至還經常跑到北大聽講座,隔三差五還進課堂,以便瞻仰那些久聞其名的學術界大師。他和我住一塊兒後,我們聊天,我發現他對北大的老師,尤其是中文系的老師,瞭解的不比我少。 邊紅旗在蹬三輪期間沒有告訴家人他在靠什麼吃飯,他的親戚也同樣沒有告訴自己的家人。他們只說是一項工作,不好也不壞。他更不可能告訴他老婆,他最倒楣的時候,一個星期被員警追過四次,好在都逃脫了。他都沒想到自己還有騎三輪車的天賦,能在到處是汽車和人的馬路上跑得飛快。這個新工作對他是個刺激,所以這個時候他還堅持寫詩。據他自己說,在他密不示人的詩歌生涯中,這是一個創作的高峰。坐在三輪車上滿腦子都是詩,他由衷地覺得北京就是好,你看看,蹬三輪也照樣詩興盎然。 接下來生活就有了變故,親戚家裡出了點事,他要回去了。回去之前他把能帶走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不想再在北京混下去了,他覺得蹬三輪,即使在北京也不是件值得稱道的事,還是回家幹點正事。他在北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儘管他走得不免傷感,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臨走的時候他終於說實話了,待在北京幾年了,他一直都不服氣,希望能有所起色,心裡恐懼著,希望著,但是現在,他語重心長地說,他服了。就這樣。他把房子留給邊紅旗,自己組裝的那輛破三輪也給了他,希望他不要一直把這個破三輪蹬下去,也蹬到他離開的北京的那一天。 現在邊紅旗獨自奮戰了,騎著三輪回到家,自己跟自己喝酒。左手一杯,右手一杯,相互致意,互相祝福。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出事了,他的三輪在人民大學西門那兒被員警扣住了,他一不小心闖了紅燈。員警發現竟然還是個沒戶口的黑車,立馬扔進了立交橋底下的倉庫裡,那裡面已經堆了很多黑車。邊紅旗想花幾塊錢贖出來,員警不讓,隨口出了一個買一輛新車也綽綽有餘的價。邊紅旗沒轍了,恨得門牙都癢癢。當時還只是覺得難堪,後來突然有了恐懼,那種一下子失去依靠的恐懼。他一直以為他在北京就是光溜溜的一個人,十三不靠的主,現在才發現,他還是有所依靠的,就是那輛破三輪車。它是他和北京的大地發生聯繫的唯一仲介,現在沒有了,他覺得腳底下空了,整個人懸浮在了北京的半空裡,上不能頂天,下不能立地。唯一能和北京發生關係的憑證丟了,他第一次發現北京實際上一直都不認識自己,他是北京的陌生人,局外人。除了那個員警,誰會知道他失去了那輛三輪車?說不定那個員警轉身也忘了這事。他悲哀地蹲在橋底下的柱子旁,有那麼一會兒想到,即使他死了也沒人會知道,別人憑什麼知道?你邊紅旗算是哪根蔥哪根蒜?他覺得自己蹲在那兒像個委瑣的農民,哼哧哼哧幹了這麼多天,一輛破三輪一下子就把他送回了蘇北的一個小鎮上。 他想拿回那輛三輪車,其後的幾天他一直在算計這事。吃過早飯他就出了門,像往常一樣,步行到人大西門,為了省下坐車的錢。到了北京邊紅旗發現自己的一個變化,就是對錢斤斤計較了,外出的時候他都要考慮坐不坐車,坐公車還是打的。在老家是從來不把錢放在心上的,不是他腰包鼓,而是那地方的生活開支永遠也不會超出他的想像力。北京不行,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花錢,花多少心裡也沒個底,所以出門前他總忘不了看看錢包。他來到立交橋底下,冷著眼看在紅綠燈底下指手畫腳的員警。早已經不是那天找他麻煩的那個了。他盯著他們,因為他們手裡有開倉庫門的鑰匙。那個倉庫其實只是一個鐵柵欄圍起來的一塊場地,柵欄太高,要想把車子弄出來必須經過鐵門。他希望員警能把鐵門打開,然後忘掉這回事,他就可以偷偷地進去,把車子推出來。邊紅旗想好了,他只要自己的那輛破三輪,不要別的,儘管裡面新車子也不乏其數。 這種守候相當辛苦,幾乎無機可乘。要麼是鐵門不開,要麼是員警不來,要麼是門開了,員警卻站在門邊上,或者是隔三差五地回頭。真要命,邊紅旗都守了好幾天了,他像中了魔一樣,非要把車子給弄出來。有一次幾乎成功了,他趁員警盤查另一輛三輪車的空擋溜進了倉庫,剛從亂七八糟的車子堆裡找到他的破三輪,還沒來得及拽出來,就聽到員警對他大喊: "你,就你,幹什麼的?!" 他慌忙撤回手,裝作找東西的樣子,對向倉庫跑來的員警說:"我找我的打火機。" "打火機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我走路時扔著玩,不小心扔到這裡了。" "出去出去,"員警說,順手鎖上了門。"超市里多的是,到那裡找去!" 邊紅旗對我說,當時他突然產生一種要和員警拼命的衝動,他覺得那傢伙很討厭。當然沒動手,動了手他恐怕就不會安安穩穩地過到現在了。他拳頭都攥起來了又鬆開,還是有點怕,畢竟是員警。他無望而又頑強地守在橋底下,車子最終也沒能再回來,卻撞上了現在的這種辦假證的生活。 那天和往日沒有什麼不同,他蹲在橋底下,看著車子和行人水一樣從眼前流過。他都快睡著了,似乎已經忘了來這個地方是幹什麼的。一個大男孩拼命地向這邊跑來,後面二十米遠追上來一個員警,喊著讓他站住。大男孩的驚慌顯而易見,完全是撈不到救命稻草的模樣,看到邊紅旗站起來,甚至都想躲到他身後。邊紅旗把路讓開,那大男孩跑過去了,他卻斜穿路面迎上去,正好和員警撞到了一起,員警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大蓋帽掉下來滾了好遠。員警罵罵咧咧地撿起帽子後,那男孩已經不知去向了。邊紅旗受到的懲罰是,連著向員警倒了三次歉。 第二天那男孩在橋底下找到了邊紅旗,要謝謝他。邊紅旗說,沒什麼好謝的,他不認識他,沒想到要幫他,他只是看那個員警不順眼而已,就這樣。 "但是你確實幫了我,我知道,"那男孩說。"請你吃頓飯總可以吧。" 邊紅旗沒和他客氣,他已經很久沒吃上一頓像樣的飯了。這些天他一直蹲在橋下,一分錢沒掙到,連房租都要成問題了。他們吃飯的時候瞎聊,邊紅旗爽快地說起自己的破三輪。那男孩覺得他很真誠,就告訴他,他是個辦假證的,剛出道,不懂行,差點濕了水,然後向邊紅旗大力推薦這種發財的中南捷徑。 男孩說:"說到底,就是討價還價的事。你能侃倒客戶,就能賺到錢。" 邊紅旗不這麼想,他明白這是犯法的事,所以同樣爽快地拒絕了。男孩說沒什麼,給他一張名片,說想通了隨時可以找他,他負責向他的朋友推薦。當然,如果沒錢了,過不下去了,也可以找他,多了沒有,解他幾天燃眉之急還是沒問題的。然後就散了,兩個人喝得很開心,覺得對方可以成為不錯的朋友。 喝完了邊紅旗就把那個男孩給忘了,直到房東催著要房租時才想起來。那幾天他大部分時間已經開始花在尋找一份新的工作上了,但還沒找到。他翻出名片,死馬當活馬醫,撥了電話。那男孩說,他正在北大的蔚秀園裡,現在就可以過去找他,中午一塊兒吃頓飯。邊紅旗就去了,那男孩正在和一個西裝革履的胖男人談話,爭執是八百塊合適還是五百塊合適。男孩要八百,胖子只給五百。男孩就對邊紅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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