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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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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來了。現在不是我想拿,是他非要給。我不收他心裡不踏實,沒准回過頭算計我。上午他又給我打電話了。" "還要給?" "那倒不是。讓我給他寫個條,收據,加保證書。徹底把這事了了。" "趕快寫了送過去。這種事以後別幹了。" "我才不給他送,想要自己過來取。這點錢也沒買著啥東西,全自動洗衣機我還沒買。天冷了,聞敬洗衣服我還心疼她的手。" "好了,你打住。別跟聞敬說,誰也別說。你先給我保證,不再瞎搞,出了事聞敬怎麼辦?人家可是不管不顧一頭鑽到你這裡的。" "我知道。我不也為了她嘛。哥,我清楚,我還得掙錢,就是他父母答應了,沒錢我在他們家也直不起腰來。" 子午還守著他的邏輯,相當頑固。我說不通這個表弟。回去以後,我一直隱隱地替子午擔心。這小子心野,說不好。所以我隔三差五給他電話,揪著耳朵盯他,也算有半個家的人了,凡事得想清楚。他讓我放一千零一個心。他沒讓我失望,四個月後,他告訴我,他和聞敬決定領證,掙到房子的首付再舉行結婚儀式。這四個月裡,風平浪靜。 風平浪靜。這是個好詞。那段時間想到子午和聞敬,我就覺得最好的生活其實就是這個"風平浪靜"了。你還想要什麼。你還能要到什麼。 領證那天我去了,他們一輩子的大事。我買了一包鴨脖子坐在車上,邊看景邊吃。麻辣的味道真好。我表弟結婚了。北京這幾年變化實在太大,短時間內看不出來,眼光往遠裡放,滄海桑田就出來了。我剛到北京那會兒,海澱這一片到處都是野地和平房,低矮破舊,自行車過去都能卷起塵土。才幾年啊,海澱橋往南一幢幢樓房豎起來,一夜之間從土裡長出來似的。到處都是鋼筋水泥混凝土,到處都是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的玻璃。北京越來越像一個巨大的玻璃城,走到哪裡都能感覺到陽光照在身上。因為玻璃無處不在,陽光也就無處不在,北京的氣溫在一天天升高,像房價一天天在漲。子午要結婚了。他即將如願以償地把家安在北京,非常好。北京離他比我近,北京跟我沒關係。那一包麻辣鴨脖子吃得我心裡五味雜陳。我在想,也許我真該回老家了,找一件值得花一輩子的時間來做的事情幹。三十而立,成家立業。我三十都過了,還是兩手空空。 民政局在雙安商場對面。結婚的人很多,有喜氣洋洋的,這很正常,本來就是喜事嘛;有心事重重的,我就不太明白了,好像別人搞他們的拉郎配似的。我想跟那些心事重重的人說,這種事都露不出來一個笑,還是回去吧。我只見到聞敬一個人,臉頰紅撲撲地坐在大廳裡的椅子上。看得出來,她有點激動。只要真想結婚,這種事放誰身上都激動。她招呼我坐下,說子午半路上接了個電話,有點事先去處理一下,馬上就過來。太混蛋了,還有什麼事比這個還重要?我說,要給他打電話。 "他說很快就回來。"聞敬攔住我。"他說你總教訓他,幹一行講一行,得敬業。領完證他就不再幹了,想找一個好工作。" 不幹了好。早該這樣了。我的目光躲躲閃閃,是我把他帶進來的。然後我看見聞敬包裡的喜糖,我就說:"能不能讓我提前吃兩顆?" "看,我都忘了,"聞敬說,趕緊把喜糖拿出來給我。"他說我們得隆重點,所有的喜糖都是上等的巧克力。" 巧克力就是好。我把兩塊一起放嘴裡,那個甜,齁得我牙根發疼,眼淚都出來了。我表弟今天結婚了。那個甜啊。那些看起來像新郎新娘的人,走來走去。天也好,基本上感覺不到風。在北京,沒風的日子幾乎是難以想像的。空氣來充滿沒有來由的香甜氣息。 十點半了子午還沒回來。眼看著一對對新人進去了又出來,我和聞敬都急了。我給他打電話,半天沒人接。剛斷掉,手機響了,是子午。"在哪?"我很生氣,錢不是在任何時候都重要的。 "哥,哥,"子午斷斷續續地說,聲音裡像灌進了風,噝噝啦啦聽不清楚。那聲音把我嚇壞了。他又說,"聞敬,聞敬。" 我把手機趕快給聞敬。聞敬說:"子午,你在哪?你在哪?子午你在哪?"子午一直沒有回答。聞敬喂了半天,只聽到子午在手機裡咕嚕了一聲。"哥,子午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聞敬把手機直往我手裡塞,整個人都抖起來了,一瞬間就淚流滿面。"哥,子午是不是出事了?哥,子午他在哪?"她突然感覺很不好。 我哪裡知道。再撥子午的手機,一直沒人接,最後自動掛斷。連撥三次。我問聞敬是否知道子午去哪了,她說不太清楚,就聽他在電話裡嗚嚕一個地名,好像是六郎莊那邊的什麼地方。六郎莊在四環外,再往外走就是一片荒地。我懷疑當時我的頭髮都豎起來了。我猜是出事了,趕緊徵求聞敬意見,問她要不要報警。聞敬已經沒主張了,篩糠一樣抖。報,報。 三個小時後,我們和員警在離六郎莊兩公里的野地裡找到子午。仰面朝天,兩條腿呈現痛苦的彎曲狀,左手抓著地上的荒草和泥,右手握著打開翻蓋的手機。人已經僵硬了,兩眼圓睜看著天空。脖子底下有道刀口,血染紅了新買的白襯衣和咖啡色西裝,頭底下的泥土都是潮濕的,顏色紫紅。新買的皮鞋上蹭了很多泥。聞敬看到子午,尖叫一聲人就癱軟下去,包掉在地上,巧克力撒出來。花花綠綠的一地。接著聞敬開始哭,可她的哭聲出不來,噎得脖子一挺一挺的,我拍她後背她也哭不出來。員警讓我把她架到一邊,找個地方坐著順順氣。不遠處有條小路,路邊有兩塊大石頭,我把聞敬架過去。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像個植物人。剛要坐下,我看見石頭上有一行字,子午的筆跡,不會錯的: 老婆,今日堅決收手,從此我們天上人間。 "子午的字!快看,子午寫的字!"我指著石頭。聞敬緩慢地扭過頭,身子劇烈地抖幾下,突然哭出來。尖叫一樣的聲音出來了,像竹子一樣一節一節地往外長。 案子破起來沒遇到太多麻煩。公安人員從子午的手機裡調出所有號碼,一個一個核實調查,很快就找出兇手。一個報社分管廣告的業務主管下的手。審問時那人說,本來沒起殺心,只是子午胃口太大,一再敲詐。他們見面時說好了付最後一次錢,但他看到子午穿著那麼光鮮來收錢,很不痛快,就罵了他一句,其實沒什麼,就是關於她老婆的,子午火就上來了,然後兩人扭打起來。那水果刀是子午口袋裡的,應該是用來應付危險情況的,他幹這個,應該有個防身的準備。那人在扭打時無意中摸到了,情急之下就掏出來,對準子午的脖子就一刀,沒想到切斷了大動脈。一看見血他也嚇壞了,撒腿就跑,跑到路上才發現刀在手裡,就找了個水溝扔進去。員警找到了那條水溝,打撈出了那把水果刀。的確是子午的。 石頭上的那行字,應該是子午在等對方的時候隨手寫下的。 根據員警的調查,被子午敲詐過的有九人之多。辦假證的時候就留下了他們的聯繫方式。員警又搜查承澤園裡的房子,搜出了子午藏在沙發底下的一本手機大的通訊錄和一本存摺。通訊錄上有一大串名字和電話,其中一部分人員警已經聯繫過,被敲詐過的名字後面都打了勾。存摺上一共十九萬兩千三百元。 十五 子午出事以後我一直失眠,睡不著,一閉眼就是子午,他在我眼前一遍遍從小長到大。第一次看見他我才五歲,剛記事不久,那時候子午剛出生,臉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我很不喜歡,不想再看第二眼。後來他長開了,慢慢就好看了,簡直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喜歡跟在我後頭拍著小手,喜歡把腦袋抵在我的屁股上說,牛牛拉拉到家沒?他說到了嗎?我說沒有。後來他長大了,有了小小的壞心思,凡做錯的事就往我身上賴。我已經習慣了有個弟弟要我承擔責任。他長高了,變成大人了,然後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一切逐漸與我無關。然後就是到北京來,我們又成了兄弟,哥哥和弟弟,但是他從我的生活裡再次逸出去,我有點難過,更為他擔心、高興和自豪,我希望他一帆風順。一帆風順,可是我的弟弟,一下子戛然而止。一個人戛然而止。我想得腦袋疼鼻子發酸。我睜開眼,睜開眼又想該如何向姑媽姑夫交代,如何向我父母交代。他們兩天后就來北京。我如何說得出口。 那幾天我不斷地給聞敬打電話。其實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想讓她知道,子午留下的巨大的空虛有人願意和她一起分擔。這個甚至比她還痛苦,他是子午的哥哥,他看著子午長大成人。我說到姑媽來京的事,聞敬主動提出和我一起去接站,她哭著說,她想看一看子午的父母。她還說,得讓他們挺住。 我在她家樓下等她。她下來的時候我心冷得難受,她把一根黑布條釘在衣袖上。多水靈飽滿的一個姑娘,施了淡妝,但收拾過了還是幹。頭髮,臉,整個人,都幹,只有眼睛還飽滿,又紅又腫,眼淚永遠擦不完。她像一張舊紙片從樓上飄下來。她說: "哥。" 我眼淚就出來了。我把自己耗在北京還不夠麼,還把子午也帶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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