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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腳「踩」地獄,兩手「抓」人間(二)


  2 一手「抓」人間

   王毅的失眠是在開二庭後就開始了,特別是老油條王三以他見多識廣的種種案例為他分析的結果,把他嚇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一下子就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拉住王三,問道:「師兄,是不是會飛缽缽(腦袋)喲?」

  王三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冷冷地說:「你娃娃早知道會這麼嚴重,入室搶劫就不應該殺人嘛;你既然有膽量動刀子,就應該有肩頭(勇氣)嘛。」

  1997年3月31日上午,被重慶中院判處死刑的王毅轉入死牢裡。這一次,最後一點有限的自由都失去了:他被釘上鐵鐐、戴上手銬。

  看守所指派了兩名服刑犯人照看他。按照看守所的監規,那兩名犯人將輪流照管他的吃喝拉撒睡,也就是說,從3月31日起,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一雙眼睛「照顧」著他。

  按照法律程式,無論當事人願意與否,中級法院在作出死刑判決後,都會上報到高級人民法院複審,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因此,許多在中院被判處死刑的囚犯,中院的上報材料或是當事人的上訴材料到達高院複審時,經重新量刑改為死緩的案例,也屢見不鮮。

  與王毅關押在死牢裡的,還有一名死刑犯。

  王毅當然不會放棄上訴的權利。

  在外面,他的親人為他聘請了律師。

  在死牢裡,那種活下去的求生欲望使他變得異常的勤奮起來。死牢裡有一本《刑法》,自從他一跨進死牢那天開始,那本扔到屋角已經變得潮濕的法律書,成了他每天必讀的專用書籍。他幾乎是一條一條地研究著那些法律條文,再對照自己的犯罪過程,一款一款地套進去……

  那麼,怎樣才能由死刑改為死緩呢?

  大家都知道,死緩就是「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的定義,一般而言,兩年後,死緩犯人都能改判為無期,就意味著活下來了。

  現在的王毅,只祈盼一個雖然同樣殘酷但能夠苟活的死緩。有了這種思想意識,有了這種強烈的求生欲望,王毅,這位元平時對所有的文字都不感興趣的囚犯,如今對毫無生命力的文字特別地敏感。臨上路的頭一天晚上,他當著我的面將判決書上的全部內容,一字不漏地背誦了出來。

  這是後話。

  給他最大啟發的是那位與他關押在一起的死刑犯講的故事。因為同為死囚,彼此之間最感興趣的話題便是如何由死刑改為死緩。

  那則故事說的是清朝慈禧太后垂簾聽政期間,一位殺人犯被判秋後立斬。該死囚的家屬找到當時在浙江頗有名氣的一位紹興師爺,請他設計一條活路。那位師爺調來案卷一看,然後伸出一個指頭,意思是只出白銀一千兩,只須改動一個字,斬頭就可改判為流放。等一千兩白銀落入腰中,師爺提筆在案卷上將用刀殺人改為甩刀殺人,殺人的性質立刻就變了:前者是蓄謀,後者是過失。結果,該死囚果然由秋後立斬改判為流放邊塞。

  「兄弟,」王毅問道,「你是幹什麼打倒(被捕)的呢?」

  「六二六。」對方答道。

  每年的6月26日是國際禁毒日,他們內部的行話稱毒犯為六二六。

  對方說:「按數量,我是該飛缽缽(腦袋),我上訴的理由是毒品的純度不夠。」接著,他萬分感慨地說,「要是真的改判為死緩,我就是一輩子做牛做馬,都不再去賣什麼藥(毒品)了。」

  受到那則用刀殺人與甩刀殺人的故事的啟發,王毅開始細細地審查重慶中院的判決書了。

  在此,我們沒有必要用異樣的眼光與心態來看待死囚們的垂死掙扎,畢竟,活著,活下去,是動物界每一種生命的本能。

  話題回到本文的第一章,就是我摘錄的重慶中院的那一段判決書文字。

  在閱讀了那一段文字後再來看王毅的上訴理由:

  首先,他那天晚上不是「竄」到重慶某廠伺機作案,而是去找過去的同事玩。在宿舍樓下「偶然」碰到李某的女朋友木旦,才「油然」想起李某尚欠自己的賠款,便跟隨木旦進入她的房間,理由是尋找她的男朋友李某,至於挎包裡的錢物,那不是搶劫,而是「抵押」。

  ——這是用刀殺人與甩刀殺人的現代翻版。

  其次,他用水果刀不是「刺」了對方二十余刀,而是「動」(王毅的上訴材料上特別注明此字)了對方十多刀。

  ——「刺」是用刀直擊,「動」則是將刀身貼到對方的皮膚上滑動,只是起威脅作用。

  最後,他威脅對方時不是說:「不准吼,吼就『殺』死你。」而是說:「不要吼,不然『動』了你。」

  ——前者的態度是窮凶極惡,後者的態度是裝模作樣。

  等等。

  待上訴材料交上去後,剩下的便是漫長的等待。

  死牢裡有很多忌諱。事實上,這是死囚們的迷信。諸如睡覺時,鞋尖不能朝著床鋪,要朝著大門,寓意有希望得到改判,活著走出去;抽煙時,不能一口氣將整支香煙抽完,要留下一段,重新點燃一次火,寓意將得到第二次生命……

  1997年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死牢門突然嘩一聲拉開,一束燦爛的陽光照射進來。一位管教幹部手裡拿著一張單子,在他身後,站著兩位持槍的武警戰士。

  死牢大門平時很少打開。死囚們心裡清楚:只要死牢大門一開,要麼活著(改判)出去,要麼缽缽飛了(槍斃)。因此,在開啟死牢大門的一瞬間,在咣當的金屬撞擊聲中,那種生與死的切身感受,那種驚心動魄的內心震撼,恐怕除了死囚們自己,其他人是無論如何都難以體會到的。

  管教幹部喊道:「劉某。」

  「到。」

  那位毒犯立刻答道,一張臉頓時慘白,渾身顫抖著,連續站了好幾次都沒站起來。

  這時候,從門口立刻擁進兩名服刑犯人,一人架著他的一條胳膊,將劉某抬出了死牢。等大門關上後,一切又恢復了平靜。這時,王毅發現自己浸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們說一下,」王毅看著兩名照管他的犯人,「他是死了呢還是改判了?」

  那兩位勞改犯互相望了一眼,齊聲說道:「改判了,肯定改判了。」

  他們本來是順著王毅的心情說的吉利話,沒想到十多分鐘後居然變成了現實。原本安靜的看守所裡忽然間響起了哭聲——一位年輕男人抑制不住的激動的哭聲。看守所各個監舍的鐵窗口立刻擠滿了腦袋。那哭聲一直響到死牢門口,隨著咣當的開門聲,那位原本判了死刑的毒犯劉某淚流滿面地站在門口,渾身激動得發抖。他身上的鐐銬已經去掉了。他一邊哭一邊說:「改判了,改判了……」

  王毅看見劉某身後的管教幹部和武警戰士,在他們平常嚴厲的臉面上,此刻都有了笑容,畢竟,生命只能給人一次,活下去,是最讓人激動人心的事情。

  改判後的「死囚」將從死牢中轉出去與其他犯人們住到一起。劉某是回死牢搬東西的。他將一切小食品全都留給王毅,拍著他的肩頭,說道:「同改(共同改造),耐心等,你會得到改判的。」臨走,劉某又與死牢裡其他人一一擁抱,熱情地說道:「出去後(刑滿),到我家鄉來玩,我請客。」

  劉某雖然走出了死牢,但他留下的良好預言卻一直響在王毅心裡:「你會得到改判的。」

  同時,照看他的兩名犯人,也時不時地說著吉利話。

  一天早晨,一個犯人說:「我昨晚做夢,夢到王同改改判為無期了。」

  「亂說,哪裡會跳兩個坎坎(從死刑到無期)?」王毅明知道對方在安慰他,但還是咧開嘴巴笑起來,「改判成死緩,還差不多。」

  「我夢到的就是改判成死緩。」另一位犯人立刻聰明地附和道,「還夢到兩年後改判成無期。」

  這是1997年7月1日的早晨,在重慶某看守所,陽光從高高的鐵窗上射進來,被鐵窗上的鋼條分割成一條一條的光塊,均勻地擺到地上。就在這個早晨,戴著手銬、釘著腳鐐的死囚王毅,居然聽到了鐵窗外面鳥兒的鳴叫聲。那種過去聽慣不驚的生命的聲音,在這個美麗的早晨聽起來居然格外悅耳。他急忙對照看他的兩名犯人說道:「你們猜,這是麻雀呢還是喜鵲?」

  其中一位犯人極其乖巧地說道:「是喜鵲,肯定是喜鵲。」他故作驚喜地望著王毅,「咦,王同改,大清早聽到喜鵲叫,怕有什麼喜事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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