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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腳「踩」地獄,兩手「抓」人間(三)


  3 雙腳「踩」地獄,兩手「抓」人間

   王毅的一張臉頓時興奮得漲紅起來。

  另一位犯人同樣心領神會地說道:「喜報喜報,你不說我硬是沒注意到,你看,你看,」他指著從鐵窗口投到死牢裡的一塊塊陽光,「王同改,你來看,今天早晨的太陽跟往天都大不一樣喲,比往天要亮好多倍喲,還把你的『腳』都照亮了。」

  他所說的「腳」是王毅晚間擺放在地鋪上的那雙鞋子。

  一雙膠底布鞋。

  於是,王毅雙手提起腳鐐嘩嘩地拖到地鋪邊,蹲到那雙布鞋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地上那幾塊光斑。光斑緩慢地移動著,前進的方向正好是放鞋的地方,鞋尖又朝著死牢大門。那兩位照看他的犯人見他「迷信」的專注神態,自然不敢分他的心。須知,他們的改造任務就是保證死囚在牢房裡的安全。就在他們靜靜地等待著「光明照亮前程」的時候,兩隻螞蟻從地鋪下鑽出來,一前一後爬進了王毅的鞋中,與此同時,陽光也剛好移到了鞋尖上。

  一位犯人故作歡喜地說:「王同改,你的運氣真的好喲,活物(螞蟻)都往你鞋子裡跑。」

  另一位犯人接著說道:「那個地方哪裡是『鞋子』喲,那是王同改的『家』。『家』裡有活物,說明王同改不久的將來會時來運轉,有好日子在後面。」

  忽然間,他倆聽到王毅的啜泣聲。原來,陽光已經完全照到了那雙鞋子上。他伸出雙手,手銬在陽光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冷光。他攤開雙掌,將手掌移到光柱下,慢慢地往上抬著。那兩位犯人急忙扶住他——他們一人「穩」住王毅的一隻胳膊。王毅將手掌移到頭頂上方,眯起一隻眼。燦爛的陽光穿過他殷紅的手掌,將一片鮮豔的活力展現在他眼前。同時,陽光又像一束灼熱的光柱,照到他的額頭上,一刹那從頭到底將他整個人的身心照得通體透亮。許久,待那一條一條的陽光移走了以後,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到床沿上。

  看見他木呆呆的樣子,一位犯人說道:「王同改,看看『家』中的活物走了嗎?」

  這句話提醒了王毅,他提起那個「家」仔細地看了好幾遍,哪裡還有活物的影子?

  另一位犯人說:「我早先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兩隻螞蟻是一公一母,絕對是兩口子。既然是兩口子,哪裡會白天晚上地呆在家裡呢?現在正是自由市場活躍的時候,兩口子肯定是手牽手地買菜去了。」

  王毅放下手中的「家」,想了想,一雙眼睛在他們兩人身上掃來掃去,小小心心地問道:「你兩個給我說句老實話,我到底有沒有改判希望?」

  「有有有。」兩個犯人異口同聲地說,「有希望,有希望。」

  王毅立刻笑將起來,他擦去眼角的淚花,一張臉重新興奮地漲紅起來。他問一位犯人:「你老家是哪個地方?」

  那個犯人說了一個山區地名,順口補充道:「我老家山澗(閉塞)得很。」

  王毅趕忙說道:「山澗的地方空氣好。對了,你好久出去(刑滿)?」

  「明年八月份。」

  於是,王毅給對方提了一個要求:對方刑滿後,幫他到那個山澗的山區打聽一下,可不可以「非轉農」到那裡當農民?

  在他興奮起來的想像裡,既然各種預兆和預言都如同那束燦爛的陽光一樣通體透亮,那麼,他的改判無疑是會實現的:由死刑改死緩、由死緩改無期、由無期改有期……等到他出獄後,他就到那個山清水秀的山澗地方落戶,種一塊田,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就像早先那對螞蟻夫妻一樣。

  「王同改,」對方拍著胸脯,豪氣地說,「我一出去,立刻就給你打聽。我估計,現在進城當工人都容易,你要到鄉下當農民,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王同改,」另一位犯人說,「等你落戶農村後,不要忘記了我們這些牢友喲。」

  「不會不會。」王毅滿臉的興奮之色,「到時候,你不來玩,我還要生氣。」

  一幅「小橋、流水、人家」的鄉村美景,在1997年7月1日的上午,永遠地定格在王毅的心中,這幅虛幻的生存情境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中,成為他們每天必談的內容。作為死囚的王毅,沒想到那些在自由世界裡根本無暇或不屑談及的山澗生活,現在說起來,居然會成為他的終極追求。

  但是,黑色的日子很快就到來了。

  1997年7月中旬的某天下午,死牢大門突然嘩地一聲打開了。還沒等王毅從膽戰心驚中穩下心來,管教幹部依慣例嚴厲地喊了一聲:「王毅。」

  「到。」王毅條件反射般地答道。

  一位照看他的犯人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改判了,改判了。」

  緊跟著,從大門外沖進兩位身強體壯的犯人,一人架住王毅的一條腿,將他腳不沾地地抬了出去。

  看到王毅是被這樣一種架勢抬走的,早先那位說「改判了」的犯人立刻調頭對另一名犯人輕聲耳語道:「他上路了。」

  1997年7月下旬的某天下午四點多鐘,死囚王毅轉場到另一個看守所。在這裡,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的法官對他宣讀了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下達的川法刑一終字(1997)第377號刑事裁定書,駁回了他和律師的上訴,維持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原判,決定對他執行死刑。

  我對死囚王毅感興趣並非他這個案例的本身,而是他對待生命的態度。說實話,在我「送上刑場」的若干名死囚和為他們寫下的若干份遺書中,無論是男死囚或女死囚,不管出於何種動機,他們在臨到生命終結時表現出來的輕視,都會使我產生深深的悲哀。

  當高院的法官宣讀完裁定書後,王毅立刻虛弱地癱倒在地上,最後是被人抬到死牢裡去的。

  當我出現在他面前時,看到他上半身無力地靠著牆壁,失神的雙眼裡蓄滿了淚水。很快,那淚水便如斷線的珠子滾滾而下,他喃喃地細語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怎樣與他交流。面對這種情況,我似乎只有用「茫然無措」這句話來形容。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在他面前坐下來。我沒有問他留不留遺書,遺書留給誰?我知道他還沒有從虛弱的情緒中回過神。於是,我從他手裡輕輕地取過四川省高院的裁定書,細細地看起來。一會兒,一雙慘白的手出現在我專注的目光下,手腕上鋼銬的冷光把我嚇了一大跳。我駭然地抬起頭,看見王毅正眼淚汪汪地望著我,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柔和。我想,這哪裡是搶劫犯的目露凶光呀?!然而,他又是貨真價實的搶劫犯啊,一個不僅入室搶劫、還將一位年輕女孩刺了二十多刀的搶劫犯啊!我先將裁定書還給他,又急忙掏出一包高檔香煙扔給他。最後,我將一支煙塞到他嘴裡,點燃火。我們的話題,就在這香煙繚繞中,在他對生命的無限眷念中,以他早先不斷地低吟著的「我不想死」作開頭,漸漸地聊了開來。

  「我求你一件事。」王毅望著我,目光遊移。

  我伸出手,握住他一隻冰涼的、有些微微顫抖的手,「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我一定辦。」

  死囚王毅想穿一雙新布鞋「上路」。他解釋道:「我聽他們說,穿一雙新布鞋上路,來世變人就不會做那些手腳不乾淨的事情了。」

  我立刻站起身,找到看守所所長,彙報了死囚王毅的要求。所長毫不猶豫地揮了一下手,說道:「我馬上安排人到外面給他買一雙新布鞋。」

  當天晚上十點鐘左右,一雙新布鞋放到王毅手中。

  他捧住那雙布鞋,又一次啜泣起來:「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我又一次為他點燃一支煙,又一次握住他冰涼的手。淚珠從他眼角掉下來,滴到我手上。突然間,我想到一個安慰他的辦法。我從他手中取過那雙新布鞋,旋開鋼筆,在一隻鞋掌裡寫下如下文字:今生雖作惡;緊接著,我在另一隻鞋掌裡寫下:來世變好人。

  沒料到,王毅看到那兩行字,反倒啜泣得更厲害。許久,他問道:「到底有沒有來世喲?」

  「有。」我答道,「有來世。你來世一定會變成一個好人。」

  他終於平靜下來,望著布鞋裡的兩行文字,輕聲說道:「不管有沒有來世,我都要謝謝你。」

  那天晚上,死囚王毅一夜無眠——他是睡不著的,在這個美麗的世界上,在日月更替的時光中,他度過了今生今世最後的一夜。

  次日上午,死囚王毅被執行了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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