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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家有三間平房:兩間正屋,一間東屋。而她首先記得的是她家的那個小小的、大約只有30平方米左右的庭院,她之所以最先記得這個小小的庭院,是因為庭院中有一棵很高的桐樹,6歲的那年春天,楊道芳從屋中走出,來到庭院裡,抬頭便看到了滿樹的粉紅的花束,高高地在風中,輕搖著,絢爛著。此後的每年春天,庭院中的桐樹便開一樹粉紅的喇叭花,一束一束明豔地伸展著,蓋滿了整個庭院,整個庭院裡便都是桐花的淡淡香氣了,香氣在庭院裡盛不下,便向左鄰右舍和近旁的胡同裡彌漫去,飄散去,於是有很長一段時間,左鄰右舍和近旁的胡同裡便整日都飄散著桐花的淡淡香氣了。

  楊道芳記得,那年夏天,庭院裡桐樹的濃蔭伸到了平房頂上,將整個院落都濃濃地遮蓋起來,庭院中便蔭涼無比了,連蟬的叫聲也不那麼熱烈了。很快地,蟬聲退了,夏天過去了。秋天的一天,她從外邊跑回家,一進入大門口就看見了滿庭院的秋天的光亮,桐樹的葉片在枝頭變黃了,並且經過一段時間的凋落後,已變得疏落。秋天的陽光就透過桐樹的葉片灑落下來,於是從屋頂到乾淨的地面,整個庭院都被籠罩在了柔和而明亮的光中了。

  接著她看見媽媽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正俯身剪一件爸爸的藍上衣,那是改做給哥哥穿的。媽媽那時30來歲了,白皙,漂亮,但臉上沒有血色,衣著也很破舊。楊道芳跑進大門時,媽媽正剪到腋下的拐彎處,所以她剪得很認真,沒有抬頭看楊道芳,忽然楊道芳看見媽媽劇烈地咳嗽起來,接著起身跑到牆角,向一個痰盂裡吐了一口帶血絲的痰。楊道芳似懂非懂地想起來了:媽媽病了。

  接下來的歲月,楊道芳的記憶裡開始有了藥香,是中藥的香氣,媽媽每天都要把一袋散發著苦苦的香氣的中藥倒進一個黑黑的藥鍋裡,添上水,放到爐子上,咕嘟咕嘟地煎上一陣,然後將濃濃的黑黑的藥汁倒進碗裡,過一會兒喝掉。媽媽煎藥的時候,苦苦的藥香就會在庭院裡飄散開來,像春天桐花的香氣一樣向庭院外飄去。讓楊道芳不高興的是,媽媽總是不抱她,當她張著小手朝媽媽撲過去時,媽媽總是趕忙把她推開,有幾次楊道芳感到受了委屈,就哭起來,她看到媽媽有些難過而無奈地把她抱到膝蓋上,若剛好給爸爸看見,從來對媽媽很和氣的爸爸就會忽然對媽媽發起火來:「快把她放下,要是傳染給她咋辦?!」媽媽就會像做錯事的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她又放到地上。那時楊道芳就會想:是爸爸不讓媽媽抱她,而媽媽怕爸爸。

  光陰就在桐花的芳香和中藥的苦香裡,在楊道芳的懵懂裡,倏忽過去了。

  二

  光陰在桐花的芳香和中藥的苦香裡倏忽過去了一年,楊道芳7歲了。

  春天,她的媽媽住院了,就住在爸爸楊成業當鍋爐工的市第五人民醫院裡。

  那段日子,爸爸曾帶著她和哥哥給媽媽送過幾次飯,但都不讓他們兄妹倆進媽媽住的傳染科病房,而是讓他們站在病房樓下,向上仰著小腦袋,媽媽從三樓病房的窗戶那兒伸出頭來和他們說話,帶著親切的笑,無奈的笑。

  半個月後的一天淩晨,楊道芳和哥哥正在睡覺,爸爸忽然回來了,把她和哥哥叫醒,匆匆忙忙地給他們穿上衣服,用帶橫樑的自行車一前一後地馱著他們,往醫院飛快地騎。到醫院後,爸爸給他們一人帶上了一個大口罩,然後把他們帶到了媽媽住的病房。

  病房裡,幾個醫生護士往來穿梭著,正在搶救處於昏迷狀態的媽媽。楊道芳不知道,昨晚媽媽咯了一夜的血,和死神抗爭了一夜,淩晨時,她終於決定向死神妥協了,她已用完了最後一點力氣。楊道芳和哥哥被帶到了媽媽床邊,她看到媽媽蓋的白色被子上、枕頭上、床單上都是一片一片的鮮紅的血跡。在爸爸連喊了幾聲媽媽後,媽媽才無力地哼了一聲,爸爸說:「道輝和道芳都過來了,你看看。」就見媽媽微微睜開眼,無力而又茫然地看了看他們兄妹,就又閉上眼睛,處於昏迷狀態了。見此情景,已懂人事的楊道輝哭了起來,楊道芳見哥哥哭了,她也就哭起來,他們被護士帶到了走廊上,過了十幾分鐘,他們看到幾個醫生護士推著治療車和氧氣筒沉默著從病房出來了,接著從病房裡傳來了爸爸壓抑著的哭聲,楊道芳雖對人事似懂非懂,但有一點她明白了:她沒有媽媽了。於是她和哥哥站在走廊裡,一起放聲地哭起來。

  這一年是19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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