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瞳 | 上頁 下頁
八一


  離非下馬,他此刻心中十分平靜,抓著河堤上的青草石塊慢慢向下攀援,只走出五步,就踩到一塊浮石。他腳下滑脫,一氣溜下去十丈左右,手指才僥倖抓到一把草根停了下來,身上擦出好多血跡。離非這番死裡逃生,卻如同沒有遇到危險一樣,略頓頓身子,就繼續攀援而下。

  甯晏追出好遠,不見離非蹤跡,只見一匹老馬獨自在山坡上站著,正悠閒地啃草。身上熱汗淋漓,顯示出它經過長途跋涉。李玄良打量一下道:「這正是離非剛剛騎的馬匹。他一定就在附近。」

  甯晏示意手下去搜,片刻就有禁軍指著河堤驚叫起來。河堤上草木折了一大片,上面血跡殷然,一直通到河中湍急的水流裡。李玄良看了臉色發白,回到甯晏面前,唯唯諾諾道:「國公,離非可能……可能掉下去了。」

  甯晏疾步走上去攀住河堤下望,水流奔騰,他看了都眼暈。離非不會游泳,就是不跌死也會淹死。他心裡微微有點兒悵然,吩咐:「找會水性的沿河打撈,找到就安葬了吧。」

  李玄良應「是」,甯晏默然片刻道:「回去,你抓來的那些人妥善看管,有可疑的就……」他使了個眼神,李玄良趕緊應「是」,留下些人繼續搜查把守,免得離非沒有落水,而是藏匿起來。另外傳令打撈,自己帶著剩下的人跟著甯晏回京都去了。

  離非在梁河中順流漂下,身上酸軟,心中卻無比堅定。他不但會游泳,還有極好的水性,只是甯晏不知道。不只甯晏,除了那個姑娘,也沒有人看到過離非進水,連青瞳的一點點水性,都是他教的。

  青瞳幼年經常有半饑半飽的時候,廚房給甘織宮送來的飯總是涼的或剩的。王充容就在宮後院子裡的空地上種了一點兒番薯雜菜,經常自己開飯。肚子是能填飽了,只是很難吃到葷腥。青瞳嘴饞,御花園養的什麼靈鳥瑞兔、仙鶴祥鹿滿地走,她看了就流口水。

  後來便是和離非熟識了,離非當時也只是十三歲的少年。王充容見這孩子好,雖沒有什麼像樣的零食,可是也總是拿點兒自己晾的薯乾給他吃。離非是感激的,他雖然能吃到青瞳吃不到的東西,卻有另一種更難耐的饑餓。王充容母親般的關懷剛好能填補他的饑餓,於是他更願意往甘織宮跑,兩個孩子迅速熟識起來。一次他看著青瞳望著湖裡的鯉魚露出羨色,他也年少,有點兒逞強,一時興起,便脫下外衣,下水給她抓了兩條。

  他是江甯人,江邊長大的孩子,從小就會水,只是來到京都後身份改變,脫衣下水的舉動自然不夠高貴,上流社會很少有人會水的。不用人說,他就知道這會被人笑話,所以提也不提。只是水對酷愛游泳的人有極大的吸引力,在異性面前逞強的行為也對少年有極大的吸引力。離非面對甘織宮外這一角沒有人看到的碧波,終於忍不住了。

  青瞳對離非這項其餘皇子都不會的技藝驚為天人,雙眼流露出崇拜的光彩讓離非少年的虛榮心得到滿足。他面對青瞳又一向比較放鬆,於是青瞳問他關於游泳的技巧,他就隨口說了一二。直到兩個月以後,青瞳叫了他來要自己進湖抓魚給他看,他才驚訝地發現青瞳竟然自己偷偷學會了游泳。他覺得不妥,但是看著青瞳等著他誇獎那半興奮、半羞澀的目光,他還是勉強稱讚了她一句。這女孩在他面前,總是盡力把什麼都做得很好,總是拼卻十分努力想得到他的一句稱讚,離非不是沒有感覺的。

  之後青瞳經常會趁夜裡偷偷潛進御花園湖中抓魚來改善生活。湖面廣闊,有一邊離甘織宮並不遠,她又是趁著夜色出動,並沒有被人發現過。

  抓魚是很容易的,御花園裡養的魚又多又傻,一抓就准,而且又沒有數目,少了也沒有人知道。甘織宮當真是被遺忘的角落,從此不知有多少魚喪生青瞳之手,然後魚骨重新拋進湖中,竟一直沒有人發現。

  後來青瞳與太子和好,常得太子帶來吃的接濟。好吃的吃得多了,也就不覺得魚有那麼美味;加上人慢慢長大,濕了衣服不好看,也就沒有再下過水了。

  離非更是只有那一次失態,日後十幾年過去,直到今天,才又一次用起這項技能。他分波逐浪,遮掩行藏,費了很多力,吃了很多苦,用了很多天,才艱難地把這個根本不願意由自己說出口的消息帶到青瞳身旁。

  然後,他無能為力地看著她倒下去。如果有可能,離非也願意她永遠不知道這件事。剩下的事情他不能左右,於是和那天月下山岡一樣,他歎了一口氣,對任平生道:「請你好好照顧她,我有要事,先走了。」

  十二、我累

  任平生、元修、武本善、林逸凡,還有軍中偏將以上的幾十個人都圍在營帳外,如同開軍事會議一般整齊。花箋從門中走出,幾十人一起圍上來問:「怎麼樣了?」

  花箋急得都要哭了,她道:「三天了,還是那樣!也不哭,只是說累。」

  元修來回轉了兩圈,突然發怒:「她就不活了不成?」他不顧門口衛兵的阻攔,踢開門進去。帳中門窗都用厚布牢牢擋住,大白天的一絲陽光也沒有。青瞳抱著自己雙膝縮在最裡面最黑暗的角落,她盡力把自己縮小,下巴埋在胳膊裡,臉頰瘦削得幾乎脫了形,一雙眼睛在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臉上顯得極大。元修覺得自己一瞬間花了眼,那對大眼中目光幽綠,不似活人。

  元修深深喘了一口氣道:「見過參軍!」

  青瞳抬頭看了他一眼,反復道:「你來幹什麼?我累了,我太累了,我要休息,要休息。有什麼事情等我歇歇再說,我要休息。」說著她又把自己往裡擠了擠。

  「參軍,你就是難過,也得吃點兒東西呀!你別讓我們擔心行不行?」

  青瞳抬起頭,立即道:「好,我吃,我吃,我休息休息就吃,先等等,我累了,太累了,先休息休息。」

  「那你先睡一會兒也行啊,實在累了你就好好睡一覺,你已經三天沒有睡了!」

  「好,好的,我睡,我歇歇就去睡!現在我先歇歇,一會兒就睡!一會兒就睡!我累了,先歇歇……我會去睡的,也會吃,但是我要先歇歇,先歇歇……」

  「你!」元修覺得自己有勁沒處使,憋悶得難受。他吼道:「武本善說了,你不吃他也不吃,他下令三軍誰也不許吃,陪著你餓!你想想,這能行嗎?你就不能精神一點兒嗎?像這樣要死不活的,有什麼用?」

  「三軍……都不吃?那不行,不行,要想辦法,想辦法……等我休息一下,我累了,等我休息一下就想辦法……」

  「你想死嗎!你娘臨死前不是讓你振作嗎?你看你現在,就比死人多一口氣!」元修說得憤怒起來,一拳使勁砸在桌子上,桌子轟地塌了。

  然而這巨響完全沒有刺激到青瞳,她只是更用力縮縮自己的身子道:「不死,我不想死,我就是要休息。我累,很累……」門口的衛兵聞聲而進:「侯爺,您出去吧,元帥吩咐不許人打擾她。」

  元修無奈退出,喝道:「你們就當她死了,我沒辦法!」憤然而走。門外武本善的聲音傳來:「元修,你幹什麼去?」

  元修喝道:「攻打京都!現在還有什麼顧忌,不打留著甯晏做什麼,裡面的死了我也要甯晏陪葬!」元修面目猙獰地安排進攻,再不去發洩一下,他覺得自己就要殺人了。

  「等等……」

  元修甩開武本善的手道:「等什麼等!不用你的前鋒軍,我自己也有兵!」他大喝一聲,「元毅!點齊我們那五萬老元家軍!咱誰也不等,就兄弟們自己,殺他個痛快!」

  他手中突然被塞進一物,武本善的聲音響起:「拿著令牌,去問問定遠軍的老兄弟!就說參軍快叫甯晏逼死了,他們誰願意在三天之內拿下京都,就帶著誰一起去!」

  「殺!」

  片刻之後,大軍行營突然傳出足以讓山崩地陷的大喝。一座座營帳都在吼聲中顫抖,只有遠遠地縮在帥帳裡的青瞳,依然縮著不動。

  三日前,離非辭別青瞳,又踏上渡舟返回京都,從出城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回去,所以心平氣和,風輕雲淡。這次他沒有掩飾行藏,可是事情就是那麼奇怪,他越是完全不躲不閃,絲毫不見慌張,別人越是不去注意。一路上三次遇到士兵,居然沒有人抓他,離非就一路光明正大地走回了京都。

  在德盛門,莊翰看見他像是看見了活鬼,雙眼突出,指著他許久說不出話來。他反應過來之後立即上前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腳,口中罵道:「好你個小賊,害得老子丟官罷職,來守城門,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離非痛得一皺眉,他平靜一下自己的聲音才道:「我舅舅呢,我想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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