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母子君臣 | 上頁 下頁


  慈禧太后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我也是這麼在想。修三海的上諭,跟大興海軍的上諭,一起發吧!讓天下都有個數,我該歸政,享幾天清福了。」

  「是!」醇王問道,「修三海的工程,請旨派人踏勘。」

  「你瞧著辦吧!」慈禧太后又說:「最好先不要派內務府的人。」

  這不是慈禧太后不信任內務府大臣,相反地,是迴護他們。因為凡有大工程出現,言路上一定都睜大了眼看內務府,現在沒有內務府大臣參與勘估,就不會太引人注目。而且,大工程的進行,依照例規,必是先派勘估大臣,再派承修大臣,勘估不讓內務府插手,正是為了派他們承修預留地步。

  醇王奉旨唯謹。由養心殿退到內務府朝房,將全班軍機請了來,下達懿旨。軍機大臣一共六人,禮親王世鐸,向無主張,額勒和布與張之萬伴食而已,常說話的是閻敬銘,許庚身與孫毓汶。只是閻敬銘的話,在醇王聽來,常覺話中有刺,鯁喉難下。

  「修南北海的工程,是同治十三年八月初一,就有上諭的。」閻敬銘閉著眼說,「我還記得,當時的上諭是:『現在時值艱難,何忍重勞民力?所有三海工程,該管大臣務核實勘估,力杜浮冒,次昭撙節,而恤民艱。』以今視昔,時世越發艱難,況且還要大興海軍。從古以來,帝皇大喪天下元氣的,無非三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備;巡觀游幸、大興土木;佞神信佛、祠禱之事。本朝開國,盡懲前明之失,康雍兩朝,真可以媲美文景之治,純皇帝天縱聖明,雄才大略,不殊漢武,然而所失亦與漢武相仿。盛世如此,而況如今?如果又要大興海軍,又要大興土木,只怕不待外敵欺凌,危亡立見!」

  這番侃侃而談,聽在醇王耳朵裏,很不是滋味,他的性情有時很和易,有時很褊急,總而言之,心裏想說甚麼,都擺在臉上。所以,不待閻敬銘話畢,神色就很難看了。

  孫毓汶在這樣的場合,總是耳聽別人,眼看醇王,見此光景,一馬當先替醇王招架,「丹翁失言了!」他說,「今昔異勢,外敵環伺,非極力整頓海防,不足以立國。中法、中日交涉,委屈求全,原就是亟圖自強之計。至於勘修三海,為皇太后頤養天年之計,理所當然,本朝以孝治天下,此舉萬不可省。至於時世艱難,一切從儉,當然亦在慈聖明見之中,談不到甚麼大興土木。」

  「但願如此。」閻敬銘慢條斯理地說,「大興海軍,戶部勉力以赴,大興土木,不知款從何出?」

  「本就不是大興土木。」許庚身接口說道,「不過工程規模雖不大,辦事的規制不可不隆重,才是皇上孝養尊崇之道。踏勘一事,得要請七王爺主持。」

  「可以。」醇王同意他的看法,「御前,軍機一起去看,省得事後有人說閒話。」

  很明顯,所謂「說閒話」是指閻敬銘。看樣子要流於意氣,禮王世鐸亦很不安,便有意打岔,拉長了嗓子喊:「來啊!」

  等將蘇拉喊了來,世鐸吩咐請軍機章京領班錢應溥來寫旨。這道上諭很簡單,用「欽奉懿旨」的字樣,三海應修工程,派御前大臣、軍機大臣,以及專管離宮別苑的「奉宸苑卿」,會同醇王踏勘修飾,一切事宜,隨時查明具奏。

  另外一道大興水師的上諭,真正是軍國大計,關係甚重,所以字斟句酌,頗費經營,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方始定稿。醇王接來一看,寫的是:

  「諭軍機大臣等:現在和局雖定,海防不可稍弛,亟宜切實籌辦善後,為久遠可恃之計。前據左宗棠奏:『請旨飭議拓增船炮大廠』,昨據李鴻章奏:『仿照西法,創設武備學堂』各一摺,規劃周詳,均為當務之急。自海上有事以來,法國恃其船堅炮利,縱橫無敵,我之籌劃備御,亦嘗開設船廠,創立水師,而造船不堅,製器不備,選將不精,籌費不廣。上年法人尋釁,疊次開仗,陸路各軍,屢獲大勝,尚能張我軍威,如果水師得力,互相援應,何至處處掣肘?當此事定之時,懲前毖後,自以大治水師為主。」

  接下來便是指定朝廷倚為柱石的一班疆臣將帥,「確切籌議,迅速具奏」。第一個自是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第二個是左宗棠,以下是彭玉麟、穆圖善、曾國荃、張之洞、楊昌濬,一共是七個人。

  最後是一段鄭重其事的告誡:

  「總之,海防籌辦多年,糜費業已不貲,迄今尚無實濟,由於奉行不力,事過輒忘,幾成固習。該督等俱為朝廷倚任之人,務當廣籌方略,行之以漸,持之以久。毋得蹈常襲故,摭拾從前敷衍之詞,一奏塞責。」

  醇王看罷,提筆改動了一兩個字,隨即便由錢應溥再寫一個「奏片」,遞到內奏事處,用黃匣捧送長春宮,讓慈禧太后核可以後,分繕「廷寄」,交兵部專差寄遞七處。

  ***

  這天晚上,福錕特設盛饌,專請孫毓汶一個人,杯盤之間,有宮中傳來的密旨相商。

  「上諭是下來了。」福錕低聲說道:「上頭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此後該如何著手,李總管有話傳出來,說要請你出主意。」

  「上頭的意思」是孫毓汶早就知道的,修三海不過是一個障眼法,其實是想修清漪園。經費如何籌措,工程如何進行,大致也有了成議。但空言容易,以空言見諸實際,就不那麼簡單了。所以孫毓汶沉吟不語,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孫毓汶是好量,酒越多思路越敏銳,因而福錕並不催他。

  直到十來杯酒下肚,孫毓汶方始開口。

  「此中有個關鍵人物,這個人敷衍好了,大事已成一半。」

  「你是說朝邑?」

  閻敬銘是陝西朝邑人,他當然也是關鍵人物,但是,「他還在其次。」孫毓汶說:「是李相。」

  「嗯。」福錕深深點頭,「怎麼個敷衍?」

  「自然是格外假以詞色,要讓他們知道,慈眷特隆,然後感恩圖報,旨出必遵。」

  「中堂!」孫毓汶忽然顧而言他地問,「你看近來言路上如何?」

  「馬江一役,清流鎩羽,比從前消沉得多了。」福錕舉杯相敬,「萊山,這是你的功勳!」

  孫毓汶坦然不辭地接受了他的敬酒。如果說打擊清流亦算功勳,那麼,孫毓汶所建的真是奇勳。當年他畫策將翰林四諫中的張佩綸、陳寶琛及清流中的吳大澂,派為福建及南北洋軍務會辦,讓大言炎炎,紙上談兵的書生,去總領師幹,無異把他們送入雲端,等著看他們摔得粉身碎骨。果然,馬江一敗,接著追論保薦喪師辱國的唐炯、徐延旭的責任,張陳二人,都獲嚴譴。清流鉗口結舌,噤若寒蟬,而吃過清流苦頭的人,無不拍手稱快,因而有副刻薄的對子,上聯叫做:「三洋會辦,且先看侯官革職,豐潤充軍」,說陳寶琛革職,張佩綸充軍用「且先看」的字樣,意思中還要等著看吳大澂的「好看」。

  下聯是拿清流中最得意的張之洞作個陪襯。張之洞由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謝摺中一句「敢忘八表經營」,久成話柄,這裏少不得再挖苦一番:「八表經營,也不過山西禁煙,廣東開賭。」禁煙自是好事,廣東的「闈姓」復開,是為了籌餉,在張之洞是萬不得已之舉,而出以「也不過」三字,卑薄之意,十分明顯。

  不過一年多工夫,翰林四諫為孫毓汶收拾了一半。再有個鄧承修,孫毓汶仿照當年恭王應付倭仁反對設置同文館的辦法,攛掇醇王請旨,將鄧承修派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讓他無法再抨擊洋務。但話雖如此,只要「鐵漢」在京,還得要處處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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