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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這在方受疇便為難了,因為奏摺存檔,分為兩種,一種是交內閣「明發上諭」的「明發檔」,無機密之可言。

  另一種是由軍機處奉上諭寄交某省某大員,指示重大事件的處理辦法,謂之「廷寄」;而列入「廷寄檔」的,頗多機密,除了領班以外,不能無緣無故去查「廷寄檔」,尤其是方受疇的資格淺,更覺不便。

  正在躊躇時,陳兆崙又開口了,「明天不是你們接班嗎?」他說:「值夜不就看到了?」

  「啊,啊!」方受疇恍然大悟,抱拳說道:「多謝勾老提醒了我。」

  原來軍機章京分做兩班,每班兩天,隔一天一早交班,通常自辰初至未末便可散值,留下兩人值夜,宿於大內。這值夜的兩人,稱為「班公」,向例資深、資淺者各一,稱之為「老班公」與「小班公」,各值一夜。頭一天是老班公,第二天是小班公;因為第二夜過來,便須交班,有許多事要交代,比較麻煩,所以資深的老班公揀便宜占了第一夜。

  方受疇的資格淺,可以自告奮勇值夜——資淺而肯上進的軍機章京,常自願值夜,因為方略館專貯歷朝用兵的檔案,要明瞭一次大征伐的前因後果,糧餉如何轉輸,兵員如何徵集,以及將略得失,進退影響等等,最好就是看這些檔案。

  不過這一回原是輪到他值宿,無須自告奮勇,但他是小班公,為了能早一天檢閱他所想看的文件,因而特地跟老班公,也是一時名士的常州莊培因情商,說他第二天晚上有事,能否換一換班?莊培因慨然相許,又提醒他說:「今天是十六,別忘了供土地。」

  「土地」是當方的守護神,京師如衙門都有土地,而且有各種有趣的傳說。禮部與翰林院都有「韓文公祠」,但翰林院說韓愈是他們的土地,所以那裏的韓文公祠,便是土地廟;此外有名的土地,有戶部的「蕭相國祠」,戶部的書辦,奉蕭何為他們的祖師,而也是戶部的土地。軍機章京值宿的方略館,土地的名氣更大,就是與蕭何同為「漢初三傑」的張良;「留侯祠」便是方略館的土地廟。

  留侯祠每年有一次大祭,由方略館提調——往往就是軍機章京領班來主持,平時初二、十六,由值宿章京上供,香燭以外,祭品非常簡陋,一盞白酒,四個白煮而剝了殼的雞蛋。奇怪的是,那白煮的雞蛋,每每不翼而飛。有人說是為「大仙」所攘奪;所謂「大仙」便是《聊齋志異》上所描寫成了精的狐狸。

  由於時間不湊巧,方受疇以前從未在初二、十六值宿過,這天是第一回在留侯祠拜供;想起「先生」、「廚子」他們的傳說,一時好奇心發,拜完供逗留不走,想著也許有機會能躬逢其異。

  閒等無聊,四面瀏覽,發現壁上有人題詩,是一首七律:「泗上真人唱大風,運籌帷幄掃群雄。報韓未遂椎車志,輔漢終成躡足功;黃石授書謀逐鹿,赤松辟報羨風鴻。建儲聊借商山皓,脫屣榮名一笑中。」

  正在看題壁詩的署名時,只聽得「承塵」上「轟隆隆」一陣奔馳之聲,灰塵紛紛,從空而降;方受疇大吃一驚,急急向外疾走。

  他的僕人顧忠就在祠外走廊上,迎上來扶住腳步踉蹌的主人,下階出祠;停住了腳,輕聲說道:「『大仙』肚子餓了。」

  驚魂已定的方受疇,已能領會這話;顧忠的意思是,「大仙」急於來攘奪供「留侯」的白煮雞蛋,只以有人在不便現身,因而惡作劇地逐客。是否如此,雖不可知,但從顧忠的神態語氣中卻可以看出來,這是常有之事;顧忠見過不止一回了。

  原來顧忠的舊主,也是軍機章京,原缺是工部郎中,「京察」優敘,外放知府;顧忠不肯到任上,寧願伺候京官,恰好方受疇初入軍機,便經人介紹,順理成章地仍舊為軍機京章作跟班。

  向例軍機處不管是「大臣上行走」,還是章京,都不准入「外朝」與「內廷」界限所分的「內右門」,所以軍機章京的跟班,隨主人入宮,只能在隆宗門以南,咸安宮之東的方略館作為休憩待命之處。因此,顧忠對於留侯祠,甚至方略館的故事,比他的主人所知道的多得多。

  「廚子快來了吧?」方受疇問說。

  這是真正的廚子。軍機章京的飯食,就歸他供應。方受疇聽同事談過,這真正的軍機處的廚子,亦須在內務府花了錢,才能來承當;一經奉派當差,每天可領五兩銀子,其中一兩銀子,包括供應所有章京、「先生」,以及章京的跟班的早點。在廚子口中,章京叫「老爺」,「先生」還是「先生」,章京的跟班尊為「二爺」。而早點的供應,「先生」最差,只能吃燒餅麻花;「二爺」向例吃炸醬「河洛」——用蕎麥製的麵條;「老爺」們就神氣了,燙麵餃、餛飩、麵條,甚至「臥果兒」隨便要。

  「這,這麼多人,一兩銀子夠嗎?」方受疇問。

  「當然不夠,起碼得賠個兩把銀子。」顧忠答說:「不過,另外的那兩頓飯,可就賺老了去了。」

  「對了!我正要問你。」

  方受疇聽同事說過,值夜章京的飯食,每日領銀四兩;這是清寒人家一個月的澆裹之費,用來供應值夜章京主僕二人的頭一天的晚餐、第二天的午餐,照常理說,便兩頓都供應魚翅燒方,亦不為過,但據說有時粗糲不堪下嚥,此又何故?

  「廚子黑心,自不必說;不過能謀到這個差使,可也真不容易,內務府先得花一筆錢。」

  「不過,」顧忠又說:「那還是看得見的;每天看不見的花費,才真叫厲害。」

  「喔,」方受疇問說:「是花在那些地方呢?」

  「第一是進西華門,看門的護軍那裏要過關;第二是方略館西面有咸安宮,前面有武英殿,兩處的太監都得應酬。倘或敷衍不好,隨時可以找麻煩,差使混砸了不說,鎖拿到內務府慎刑司挨一頓板子,也是有的。」

  「原來有這些苦楚!」方受疇頗好口腹之欲,有些失悔地說:「早沒有想到,早想到了,應該家裏帶菜來。」

  「這一回倒不用。」顧忠答說:「今兒一早,開點心的時候,我就告訴廚子了:我們老爺是頭一回吃你的飯菜,你可小心一點兒,我們老爺有脾氣,你太馬虎了,我們老爺會摔傢伙。廚子說:既是頭一回,我格外孝敬一個一品鍋,一瓶南酒。大概也快來了。」

  冬天晝短,天色已黑,看自鳴鐘上才不過五點,照例酉正開晚飯,還有一點鐘之久,閒等無事,方受疇四處瀏覽,打開抽斗,發現一本連史紙釘成的簿子,上題「戲墨」二字,忍不住翻開來看。

  原來這都是過去值夜的章京,偶遇空寂,戲弄筆墨作為排遣。膾炙人口的「辰初入如意之門」那幾句八股文,就是「戲墨」;不過口傳已減去了好些,原文共有二股,第一股是:「辰初入如意之門,流水橋邊,換去衣包於廚子,解渴則清茶一碗,消閒則畫燭三條,兩班公鵠立樞堂,猶得於八荒無事之時,捧銀毫而共商起草。」這是在西苑值班的情形;不過雖是苑值,因為相去不遠,宿夜仍回方略館,所以能留「戲墨」於此。

  第二股是:「未正發歸心之箭,斜陽窗外,頻催鈔摺於先生,封皮則兩道齊飛,『隨手』則雙行並寫,八章京蟻旋值廬,相與循兩日該班之例,交金牌而齊約看花。」前面是「兩班公鵠立樞堂」,等候軍機大臣從容商量起草,是「八荒無事之時」;第二股則是「八章京蟻旋值廬」,廷寄要分寄,所以「封皮兩道齊飛」;摘錄上諭事由的簿子,稱為「隨手」,上諭太多,便須「雙行並寫」,一閒一忙,對照鮮明。方受疇想起值班時手不停揮,或者腳不停步的忙迫情形,不由得啞然失笑。

  再翻下去,是兩首七律,一首《詠紅章京》,道是:「玉表金鐘到卯初,烹茶洗臉費工夫,薰香侍女披貂褂,傳粉家奴取數珠;馬走如龍車似水,主人似虎僕如猴,昂然直入軍機處,笑問中堂到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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