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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那《詠黑章京》的一首,不但疊韻,而且句法也相同:「約略辰光到卯初,劈柴生火費工夫,老妻被面掀貂褂,醜婢墻頭取數珠;馬走如牛車似碾,主人似鼠僕如豬,驀然溜到軍機處,悄問中堂到也無。」

  這兩首詩的對照,比那八股文更為尖刻,也更俏皮,但方受疇卻不覺好笑,但有感觸。因為他雖然不似黑章京那樣窘迫潦倒,但離紅章京「昂然直入軍機處」的境界卻還很遠。

  正在沉吟之際,廚子來開飯了,果然有個金銀肘子加黃芽白的一品鍋,未揭鍋蓋,便知煨得火功到家了。

  另外還有一瓶酒,但方受疇因為飯後尚有許多公事,淺飲即止,吃完了飯,讓顧忠收拾乾淨,沏上茶來,另外換了一條新燭,略歇一歇,方受疇開始料理公事。

  公事——各項檔冊、摺件,都裝在一個大籬筐中,由廚子從軍機處背負而來的;方受疇一項一項取出來,鋪滿兩張大方桌,然後坐下來先將「隨手」攤開。

  「隨手」是簡稱,正式的名稱是「隨手登記檔」,是用連史紙裝訂成的一大冊,厚有兩寸,因為一季只用一冊,非這樣厚不可。記檔的規矩是,頂格大書「某人摺」,傅恆就是傅恆、岳鍾琪就是岳鍾琪,不寫官銜;以下摘錄事由;接下來便是註明所奉的硃批:不外乎「閱」、「知道了」、「該部知道」、「交部」,以及「另有旨」等等。方受疇查到了岳鍾琪所上的那一道奏摺,是五天以前收到的,欄下註「另有旨」;他此時還沒有工夫去查,究竟另外頒了甚麼旨意?只好暫且擱下。

  「隨手」是值班時隨到隨辦的紀錄,彷彿流水帳;到此時便須分門別類,記入小冊,以便查考,這種小冊名稱就叫「記載」,除了上摺人名事由以外,上面另加一個記號,「明發」是一個「圈」,「廷寄」是一個尖角。

  這份工作不甚費事;只是照錄而已,接下來寫「知會」就得費點腦筋了。這知會實際上就是工作日記,首先寫一「起」字,除軍機外,寫明這天皇帝召見了那些人;其次是「旨」,指皇帝主動頒發的上諭而言,這不是每天都有,像這天就是,但不註「無」而註一「搖」字,方受疇曾請教過前輩,都不知出典何在?

  接下來便是記京內各部及各省督撫的封奏,京內寫明衙門,京外則簡寫省名,直魯晉豫,下註數目——京外封奏都用夾板以黃絲繩綑住,一來便是好幾個夾板,每個夾板之中,可能在奏摺之外,還有夾片,一摺最多可附四片,所以一個夾板之中,可能有五件事要辦,兩個夾板便是十件。軍機章京對夾板最頭痛,每天入值時,蘇拉先報告有夾板多少,倘這天竟無夾板,那就清閒了;曾有個章京,十年不調,作一副諧聯,叫做「得意一聲『無夾板』」;「傷心三字『請該班』。」

  這三件事做完,本可歇手了。但因這天是十六,尚有一件額外的差使,即是將上半月按日歸鈔的奏摺,用皮紙包裹,稱為「月摺包」,規制是半月一包,上面註明「上半月」還是「下半月」。

  當然,這件事可以找顧忠來做,而且不必交代,他就能做得很好。但當顧忠包裹妥當,拿漿糊封緘得結結實實時,方受疇突然想起一件極要緊的事,不由得失聲說道:「不對,不對!」

  顧忠愕然,停手問道:「那兒不對?」

  「不是你不對,是我忘掉了。」方受疇說,「月摺還不能包。你把它打開。」

  等顧忠打開月摺包,方受疇已經查明,岳鍾琪的奏摺,是十一月十一日發下來的,便將那天的那包奏摺拆開,找出原摺;剪一剪燭花,定睛細看。

  這道奏摺,附了三個夾片,事由都比較簡單,方受疇便先看夾片。第一個是岳鍾琪奏報,已調土兵二千,一等到營,便即進攻,接下來自陳:「臣昔勦西藏、青海時,年力正壯,身先士卒,官兵無不共見,今年力已衰,進藏時染受寒濕,左手足麻木不仁,後雖痊癒,時時復發。」接下來細陳金川的地勢,說「山高路險,不可乘騎」,因而以前所經的三十餘仗,「俱策杖扶人,徒步督戰」,至於目前待攻的康八達要隘,須由「山僻小徑,攀藤附葛,滾崖而下,臣實未能親臨。」硃批是:「以後應勉之」。

  就這一個夾片,方受疇便頗有感慨,岳鍾琪「策杖扶人,徒步督戰」,老將親臨戰陣,可憐可敬如此,但皇帝似乎還不以為然,也未免太苛求了。第二個夾片是奏報由雜谷檄調的土兵兩千人,已到五百餘名,隨即展開攻擊,目標是木耳、金岡兩山之間的一座吊橋。

  這座吊橋位在塔高山,如能奪獲,可斷莎羅奔的援軍,進而攻擊他的老巢,但吊橋的防守非常嚴密,有木城、石城、土卡,一共三道防線,非用奇不足以制勝。

  因此,岳鍾琪調集一千兩百人,大舉進攻木耳山、莎羅奔必須防守的一座寨子;其實那是聲東擊西之計,正當木耳山的官兵,鼓譟前進,殺聲震天,而莎羅奔緊急赴援之時,另一支精壯的隊伍,亦已開始進攻塔高山的吊橋。岳鍾琪在奏片中說:「我兵賈勇上前,奪獲土卡平房三處,水卡一座,斃賊百餘,臣等親臨督陣,見守備馬化鼇,千總馬漢臣,俱奮不顧身,各帶槍石等傷,賊勢大挫,塔高之賊漸移,木耳、金岡為自守計。正可乘虛攻取,不意天不作美,這天黃昏下雪,雪深二寸;雖不太快,但道路泥濘,前進有陷於泥浼之虞,所以須等天晴,方能進攻。」

  硃批是:「欣悅覽之。汝調度有方,實可嘉悅;總俟克成大勳,從優議敘。」第三個夾片,參劾一名守備,作戰不力,請旨革職,帶罪立功。硃批當然照准。

  奏摺是陳報分兵五路進攻的情形,木耳、金岡兩山的敵壘,以及康八達的木卡,分別獲勝;然後合兵直攻塔高山吊橋之前的木城與石城。木城之前有一道深壕,敵人守在壕外,由於將士用命,敵人棄壕守城;官兵雖已越過深壕,但木城卻攻不下來;原因有二,第一是城內戰備充足,箭如雨下,無法迫近;第二是莎羅奔命部下在木城上潑水,在那天寒地凍之時,水一潑便是一層冰;這樣潑了又潑,冰一層一層加厚,不但將木城凍結得堅固異常,而且還無法用火攻,所以自三更至黎明,一連攻了八次,均未得手,火把一投到木城上就熄了;其間有一批特別挑選出來的死士,曾經冒死到達城下,但雲梯無所依附,攀城則因木城已成冰城,滑不留手,無功而返,孤軍露處,沒有深壕,如果不趕緊撤兵,便是自陷絕地。

  奏摺敘到此處,上有眉批:「不意水潑木城而成冰,竟有如此妙用,賊酋實不可輕視。於此亦見戰陣貴乎善用天時地利,岳武穆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良有以也。卿其勉之。」在「撤軍」兩字旁批:「甚是。」

  奏摺的後半段,仍是敘戰事。這回是因為木城難攻,派兵一千,沒法迂道抵達一座高山,改攻石城,弓箭無用,是帶一種類似硬弩,滿洲話叫做「扎卡」的土炮,「炮彈」是布袋中盛土舀實的土囊。

  當用扎卡轟城時,敵人兩次出城,都有效地作了壓制;另外有一支莎羅奔所派,來自康八達的援軍,亦被擊退。

  如是連轟三日,石城居然為土彈轟垮了,但石城之中另有一道「棘圍」,卻比石城更厲害,轟了兩天,只打穿了一個大洞。

  當出奏之時岳鍾琪因為奉到傅恆的命令,赴成都議,故爾暫停進攻。但岳鍾琪信心十足地說:占據了那個居高臨下,俯瞰石城的山頭,地利形勢之優越,無可比擬;假以時日,一定可以攻破石城。至於木城,一到隆冬過去,天時回暖,層冰溶化,將不攻而自破。總之,此次進取的方略不誤,成功只是遲早間事。

  奉摺上的硃批很長,大致除了嘉許岳鍾琪之外,且悔錯用訥親與張廣泗,但亦因訥、張兩人過去皆有可稱道的功績,故而亦不能說他用錯;只好歸咎於訥親、張廣泗福薄,不能長承恩澤。字裏行間,充滿了信賞必罰、有罪不因過去有功而姑息;有功亦不因以前有過而不賞,就事論事,黑白判然那種彷彿明智,而實無情的語氣。

  「張敬齋難以倖免了!」方受疇嘆口氣,另外取張紙,將一摺三片原奏與硃批的大意,記了下來;原件歸入月摺包,方始就寢。

  到得卯初時分,顧忠來喚醒了他;漱洗剛罷,廚子來了,帶來了麵食點心,帶走了盛放文件的籮筐。方受疇匆匆果腹,在黑頭裏趕往軍機處,已有由各處來接頭公事的官員在等著了。

  「老班公」莊培因還沒有到,其他同事更要到天亮以後才會來;方受疇便往「班桌」後面一坐——「班桌」是軍機處辦公的樞紐,凡有公事,不論奏摺、硃諭、「明發」、「廷寄」都匯集在班桌上;文件來了以後,先登「隨手」,然後看性質,廷寄要加封皮,更須檢點附件,有的要分寄,有的要附抄件,有的要標明緊急限程,日行三百里,還是四百里,錯不到一點,否則就很可能誤了大事。

  若是「明發」就比較好辦了,由內閣派人將上諭領了去,即或有錯,也還容易補救。

  就這樣忙到辰初,軍機大臣與章京都到了;等養心殿的蘇拉來「叫起」,軍機大臣進見的那一段辰光,是「南屋」——軍機大臣與軍機章京,在一個四合院辦事,軍機章京在南面,所以簡稱「南屋」;在軍機大臣正在「承旨」,而「述旨」尚未開始時,比較清閒的一刻,吃點心的吃點心,談事的談事,當然,如果「交金牌而相約看花」的約會,只訂在此時。

  「你今天不必值班了。」方受疇的一個同事問道:「下班以後,有約沒有?」

  「約是沒有。」方受疇答說:「不過我得到平郡王府去一趟。」

  「喔,平郡王,聽說出事了,你知道不?」

  據說平郡王昨夜突然發病,來勢甚兇,只是語焉不詳,令人懸念不已。方受疇守在「班桌」上,時時留意,可有平郡王所遞的「遺摺」;直到未時公事結束,始終不見,略略放了些心。

  「培公,我有下情奉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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