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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我也不打你,我也不罵你。若是平常毆鬥,我還有個擔待;如今你傷了人,不付國法,那還成什麼世界?除非太子赦了你,我可無能為力了。」

  這話在荊軻一聽就懂了,田先生表面講國法,實際上會替秦舞陽打點,讓太子丹法外施仁,赦免了他。荊軻深怕他不懂暗示,辜負了田先生的至意,把局面弄擰了,不容易扭得過來。

  幸好,秦舞陽倒也硬氣,「他娘的什麼國法!我不怕。」悻悻然罵了這一句。大步向外走去——自然,那是去投案。拿著刀的那人,跟在他身後。

  圍觀的路人散去了一大半。田先生看著秦舞陽的背影。顯得很滿意似地;然後,他回過頭來,向荊軻招呼:「荊兄,請到舍下一敘。如何?」

  「辱蒙寵召。敢不如命!」荊軻答了這一句,回頭去張望。

  「足下的馬在那裏繫著。」替他保管馬匹的那人,搶出來招呼,也招呼了田先生,才向荊軻自我介紹:「我叫高漸離。」

  「啊,幸會、幸會!」荊軻高興地笑著——那在他是極少有的表情,「久聞燕市高漸離之筑,天下第一。高兄。你少不得好好讓我飽一飽耳福。」

  「那自然。」田先生代為接口說了這一句,又問:「聽口氣,荊兄是初臨敝地?」

  「正是慕名來遊上國。」

  「上國,是的,上國。」田先生閉上了眼,微微頷首,臉上流露出奇怪的憶往的神情,想來是在回憶燕昭王的時代——那是五十年前的陳跡了。

  「天快黑了,田先生,請吧!」

  「好,好!漸離,你也來!」

  於是,高漸離替荊軻牽著馬,追隨著策杖徐行的田先生,一行三人,都到了田家。升階登堂,重新見禮;荊軻才知道田先生名叫田光。更從高漸離的口中知道,上自公卿,下至庶人,都稱田光為先生,雖無官職,卻享大名。

  剛剛坐定,田光又派了高漸離一樁差使:「漸離,煩你到鞠太傅那裏走一趟。救一救秦舞陽。」

  「是。」高漸離問道:「如何措詞?」

  「秦舞陽尚未成年,兼且父母雙亡,自幼失教,情有可原。而且,」田光加重了語氣說:「此人有血性、有勇力,導之以正,不失為國家可用之才。我的話、你可理會得?」

  「我理會得。是請鞠太傅轉求太子,赦免了秦舞陽。」

  「正是此意。但你不必說破;太子方在用人之際。而鞠武又是太子的師傅,他自然會作安排。」

  「是。」高漸離起身又說:「見鞠太傅不容易,只怕要等,若是太晚了,我明日上午再來覆命。只是——」他拿眼看著荊軻。

  「好,好!你去吧。這裏的貴客,我自會遣人送入旅舍安置。你不必操心了。」

  「既如此;荊兄,你我明日再敘。」

  「請便,請便。」荊軻笑道:「明日我在旅舍恭候,請別忘了,攜筑具來。」

  「不會忘。」說著,高漸離作別自去。

  田光挪一挪身子,居於下方,將他身邊的蓆子拂了拂,說:「荊兄。請在此坐。」

  於是,在客位的荊軻,移到田光的身邊,促膝而坐。起先,他還有些矜持;但以田光的神情,十分親切自然,使得荊軻在感覺上非常舒服,於是談鋒也更豪健了。

  他談一路的見聞,談列國對於強秦的恐懼和痛恨,也談他自己的見解,田光那麼大的年紀,一直兀坐傾聽,毫無倦容。這使得荊軻有著極深的感動。

  只有一樣不好。他從晌午打尖以後,水米不曾沾牙,這時又飢又渴,而田光既不設飲,又不具食,把個荊軻餓得飢腸轆轆,只不便開口索食。

  而田光根本彷彿不曾想到,依然殷殷垂問,縱談世事,幾乎已到了午夜;荊軻餓得頭昏眼花,額上直冒虛汗,同時卻又不能不極力應付談話。越發苦不堪言。

  想一想,他捉住交談中的空隙,開口告辭:「夜深了,只怕田先生該安置了……」

  「不,不!」他的話沒有完,田光便搶著打斷,一手抓住了他的臂,「足下清言妙思,足以驅倦。讓我再好好請教。」

  這一談,又談了許久。荊軻再一次告辭,仍舊為田光極力留住;到了第三次再留,荊軻可有些忍不住了。但轉念一想,既已到了這地步,索性拚著挨一夜的餓,作個通宵長談,倒要看看誰耗得過誰?

  一起了這賭氣而又略帶惡作劇的心思,說也奇怪,腹中反不覺得怎麼餓了。整頓精神,重拾話題!越發顯得神采飛揚。

  就這時,出來一個僮僕模樣的人,湊在田光耳邊,才說了兩三句,他瞿然抬眼,歉仄萬分地失聲喊道:「啊,啊!我可真是老昏悖了,竟忘了貴客尚未進食。快,快,快設杯勺!」

  荊軻有些啼笑皆非。他平生從未遇見過這等情景,所以不知怎麼說才好,唯有微笑不語而已。

  「老夫以不晚食為養生之道,以致忘了為客具餐。荊兄,你不以為我是有意慢待吧?」

  「那裏的話。得接長者的芝顏,食德已多。」

  田光哈哈大笑,不知是自嘲,還是真個覺得好笑?荊軻聽他笑得爽朗有趣,也陪著笑了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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